1996年出生的小宋在饭桌上感慨,莆田的美食天下第一,然后转头问他爸,你请堵力吃什么了?老宋笑眯眯地说,莆田卤面。
虽然在北京,虽然在丰盛的饭桌上,我的口水还是呼啦涌出来。但小宋惊恐地说,你怎么请她吃那么便宜的饭?咱们莆田1万元一桌的也有呀。
40岁出头的老宋,伸了伸四肢,得意地回儿子:上次更便宜,15元一碗的海蛎炒米粉,她们每个人都吃得摇头摆尾不亦乐乎,“款待最好的朋友,要用最便宜的饭菜吃到最享受”。
到莆田之前,我没见过那么自信的人。进了莆田卤面馆子,便见识了他们的牛——“拉面烩面,就是比不上莆田卤面”——极具侵略性的语言。
打开百度百科,莆田卤面也是透着比其他面身价高:“一般用于重要来宾接待。”
不好意思的是,其实老宋超级好客大方,请我吃海鲜大餐,但回到北京,在恶劣的雾霾与如刀冷风中,我想念的真是他那儿街边小馆的莆田卤面、海蛎炒米粉,深感自己被严重款待了。
莆田人有多牛,认识郑春辉就行了。
在一大堆建筑材料里跋涉,那个村除了山,就是破落民房,堆满了脏兮兮的建筑材料。
在泥泞的小路上,朋友冲过去跟一个大眼睛高个子握手。这人光脚穿拖鞋,裤腿卷着衬衫也皱巴巴。来看看?他把大手一挥,就带我们进了5层简易楼。从外观看,跟上世纪80年代南方小企业的厂房没啥区别,灰灰的墙面,廉价的不密封的窗框。这让我看什么?
朋友挽住我进门,一个长达12米的大木雕,上面栩栩如生一群人,不是清明上河图吗?对!朋友说,这是块香樟木,他用了三四年时间雕的,破了吉尼斯纪录呢,国家级的博物馆要收藏、国外大老板要出五六个亿买走,郑老师都舍不得。
这个模样清秀,衣服皱巴巴的中年男人就是郑春辉老师?心里默默感叹真人不露相。二楼檀香木雕刻,多是华丽的凤凰和可爱的鸡。朋友说,郑老师的夫人属鸡,所以鸡是郑老师的雕刻主题。莆田人不是挺大男子主义的吗?郑老师对夫人也那么好,暗暗羡慕。
三楼是沉香木的雕刻。在郑老师花团锦簇香气云翳的作品围绕中,有一间摆满了红木家具的雅室。这是郑老师女儿的工作室,据说,他还有个儿子在外地的美院读书。
四楼是他最贵重的藏品。朋友说,郑老师的楼,作品一层比一层珍贵,真是“更上层楼”。
土豪土豪,没想到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藏着如此大一个博物馆。我一把抓住朋友的袖子,让你儿子赶紧来追他家的女儿吧,你看,大城市的有钱人每天就是IPO,就是兼并组合王石宝能。看看郑老师一家,全是无价之宝,作品名字不是《春溪归棹》《赤壁夜游》《故溪黄稻熟 一夜梦中香》就是《宿武阳川》《江月不随流水去》,女孩儿每天看古书,学书画,只闻木香,没有铜臭味儿,哪里去找?
自从雾霾恐怖主义来了,北京人集体抑郁。
盘点2015年,实在不忍回首。对雾霾的恐惧、对身体的恐惧、对职业的恐惧,以及对内外环境各种突变的恐惧,似张大网,将我和我身边的同事朋友都网罗了进去,制造了一个雾霾与心霾交织的小环境。有时候晚上面对自己,心里电闪雷鸣,脸上雨雪纷纷,交加着舞台上的虐心戏。有人评点自己“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这种消极真是不能解脱无可解脱。
能逃离吗?
“那块香樟木是一大棵树,一半雕了《清明上河图》,还有一半现在放在后院,想下一步雕刻《桃花源记》。”会客室在楼上,郑老师赤着脚,斜靠在鸡翅木的太师椅上,悠闲地跟我们谈他的雕刻设想。
他的音调、语速、姿态、眼光,都那么的温和,与世无争,让我的心慢慢沉静。暗暗想,也许莆田、郑老师这里,就是我们的桃花源?
首先莆田是海边,没有霾,空气质量全国排位20之内;其次这里有文化,方言都是文言文。最关键这里有你移民到美加新澳都没有的前仆后继又便宜到脚踝的美食!
就说这道莆田卤面,主角虽然是面,但配角确实比烩面、拉面有面子:海蛎、蛏子、干贝、虾干、精肉、蘑菇点缀其间,新鲜又实惠,最后还有健康,上面铺上绿油油的成棵青菜,让完整的植物纤维帮你把吸收不了的海鲜带走。
简直就是一整套的治理方案,太科学了。
在这里无论是吃面,是观木雕,还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都是在让人安神、安心。
我谄媚郑春辉,您这需要一个打杂的办公室文案吗?
“吃茶吃茶。”郑老师给我倒了一杯正山小种。
在莆田人心中,北京人眼光高,格局大,有境界。大家都说,自从郑老师结交了北京的文化界名流,雕刻的作品更浑然天成大气厚重了。
在他们眼里,除了雾霾与拥挤的交通,北京是桃花源。我的移民冲动在他们看来只是玩笑。
“其实我已经不如年轻人了。”40多岁的郑春辉话说得坦然。雕刻的黄金年龄是20多岁,眼睛亮、手有力、头脑也灵光。但郑老师也不像一些功成名就的教授学者那样喜欢在聚光灯下。
“我知道,时间对我太宝贵了,不能耗在人情交往上。”他经常下午在北京安排个约见,晚上就直接赶回福建了。他手边放着先秦著作唐诗宋词,反复摩挲,书皮都软了翘起来。“也就是这几年了,趁着眼睛还没有完全花,心中又有了年轻人还没形成的格局韵致,必须赶紧把这些感受都雕刻出来。”
这颗心,哪能再有小宋这样20岁大学生的无忧无虑,感觉未来的世界都是他的!每个人都有从年轻到年长的过程:郑老师十几岁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学徒,穷人家的孩子,学点手艺想养活自己。现在,他家的红木座椅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却也为身体零件渐渐不听使唤而调整着自己的定位和布局。
郑春辉给大家反复解释,知道沉香木怎么来的?这种热带树木因为被虫蛀、被雷劈、被动物撞伤,伤口被真菌寄生,化脓。便激发自身“免疫力”抵抗侵袭,而分泌出树脂。在这很漫长的过程中沉积下来的复合体,香气迷人,而且能帮助睡眠、消胀气,很多中医用它来舒缓心脏和神经系统紧张。
原来,正是这些木头受伤后吐出来的味道,在帮我身心舒缓。
怪不得年轻人喜欢金银钻石,到了中年便开始喜欢木头、菩提子。现在我又认识了沉香。正如这些40多岁人的心,被蚂蚁咬,被雷电劈,被硬物撞,然后手足无措眼睁睁看它流血流泪流脓发炎,感觉能守住活下去的一寸之地都很难了。
如果放逐自己,调动不起自身的免疫力、抵抗力,便随那流水——如果能调动起来,便可成香木一块,成熟稳健,百忍成钢。但这些远远不够,变成大师郑春辉,或者老宋,必须要能忍得住剧痛,拿起刀,在心上雕刻出花来。看楼下工厂里的工人,一个个戴着口罩,一手扶木,一手拿着钻头,就这样让木屑横飞,香气打在脸上。要想通透要想成为艺术品甚至进入吉尼斯,只能这样笑着雕刻。无论有没有雾霾,无论什么样的眼光,无论毁还是誉,他只默默地雕刻木头。
郑老师说,剩下的一半香樟木雕起来也要三四年之期,欢迎我那时候再来。到时,他也奔五了,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只是坚信他靠谱,一块又一块的木头,在他手里有了生命,灌注了人类的灵性,涵养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温厚。郑老师的桃花源,只有三四年的距离,而我的桃花源那时不知会是什么样?
临走,朋友说,可以买一块作品拿回去镇宅。我摇头。这次来莆田,吃面、看木头,听郑老师讲话,还是有点收获。莆田卤面,我不可能带走,不一样的水,不一样的食材,不一样的时间点,做不出地道的面条。郑老师的木雕,如果带回去,只是家里多了个增值的财产。雾霾中的我,更需要郑老师调理心的办法。
过去的我们,就是那幅清明上河图,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清秀饱满热爱繁华,可以吃几千上万元一桌的饭菜。但时间过去,现在成了老郑老宋老堵的我们,吃路边15元的面真的更放松开心,能吃出土豪的状态。雾霾可以有,但它不能毁了我们的生活毁了我们的心情,把一切都向下拉向下拉,进入污泥浊水之中。
即使在霾里,即使吃不到莆田卤面,也要能闻到沉香的味道,《桃花源记》,我也开始雕吧!
堵力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