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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1月15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宁海实验:重新发现村庄里的主人

本报记者 李玥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6年01月15日   08 版)

    宁海县西店镇岭口村“第一书记”陈金辉在村聊天长廊讲解36条。

    宁海县跃龙街道东方村正在绘制36条漫画。

    宁海县跃龙街道党工委在“缑城青年文化集市日”上宣传村级权力清单36条。

    每月第一个星期二早饭后,浙江省宁海县大陈村村民陈先良,都会穿上那身老式蓝呢子中山装,系好风纪扣,赶到村里的祠堂开会。

    这是他晚年最期待的生活。

    就在这一次次会议上,74岁的陈先良就大陈村的河堤整治表过态,也为“美丽庭院”建设提出过意见。村里100亩海塘的招标,陈先良把每一个步骤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是村里的事儿,他和村里的成年人,都有资格参与决策监督。

    “我年轻的时候就盼着,人民当家做主,村里的事能让老百姓凑一起讨论。”这个冬天的一个上午,陈先良端坐在村子的祠堂里,戴着老花镜读报纸。

    他是村里的文化人,当过兵,教过书。即便这样的人,在2014年之前,他从来没享受过参与村里决策的政治待遇。

    终于在前年,宁海县推行的一项政策,让他的角色有了重大改变。

    老村里的新变化

    大陈村的祠堂,就在村子中心。这个陈氏家族的精神寄托之地,也是大陈村的政治中心,村委会就设在祠堂里。

    不过在2014年之前,陈先良,这个陈氏家族中的文化人,也很少踏足这里。村干部和村民就隔着一道门,可在他心中,如同大陈村到宁海县城的距离。

    “几年前,村民可不爱往村委会跑。”陈先良摇着头,用手点着桌子,“见到村干部,都躲着走的。”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祠堂成为他和老街坊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冬天,他总是喜欢到祠堂外晒晒太阳,眯起眼睛看看村里的公示栏。也有村民在这里玩会儿麻将,一边扔出“西风”,一边念叨两句村子里的新动向。

    这个变化,源于宁海县在2014年推出的《宁海县村级权力清单36条》,并建立了社情民意发现机制、群众诉求办理机制、权力监督约束机制和干部作风保障机制“四位一体”的基层治理体系。

    这份权力清单,包含村集体民主管理事项方面的19项权力和村集体便民服务事项方面的17项权力。每一项,都有详尽的流程设置。  

    比如对于村级重大事项就规定了“五议决策法”,凡涉及村集体和村民利益的多项重大事项,当由村党组织提议,接着两委联席会议商议,后交党员大会审议,待村民代表会议决议后,留足3天公示时间,两委会组织实施决议。

    这些内容,陈先良背得滚瓜烂熟。在宁海的每一个村子,关于36条的宣传随处可见。祠堂门前的电线杆上,就有36条的宣传标语;36条的漫画,也出现在村里主干道两侧的墙上。

    有了这份权力清单,陈先良发现了村里的很多变化。

    当了一辈子老师,这位老人从不求人,但他知道“规矩”。过去,在村子里想办点事得到处跑,提着礼品哈着腰求村干部,还不一定办得成。而现在,村干部甚至会上门服务,就连村子里出不去门的残疾人,办事也顺当了。

    说话间,村干部进进出出,碰见陈先良,都会点个头打个招呼,念叨两句公示栏里的新项目。

    村民代表也受村民欢迎了。一旦有村民代表参加村里的讨论,散会后,他们总会被大伙儿围住。“这是大伙自己选出来的,他的话我们都信”。

    当然,陈先良本人及其他村民,也能按流程,参与到村里重大事项的决策中。比如,村里的水环境整治工程,陈先良就在祠堂门口和村干部讨论过。祠堂里新修的戏台,村干部也吸收了村民对戏台装饰的建议。

    还有一些变化是直观可见的,比如村里的卫生。

    即使在前些年,村里也很难找出一个干净的地方。多年前,陈先良的儿子结婚时,村里根本找不出能举办宴席的地方。桌子就架在垃圾上,猪晃晃悠悠拱过来,惊得外村的宾客压根儿坐不住。现在,大陈村的每条街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变化,也出现在宁海的海头村。

    海头村村官陈彦伶,曾细细地在海头村3.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走了一遍,最终写了一份关于海头村最近两年来变化的报告。在她的报告中,海头村的公共卫生是重头。村里的7个公共厕所,即使在夏天,也闻不到太多异味。这些变化,陈彦伶归功于“36条”:“所有事都按规矩办,哪怕是打扫公共厕所这这件小事,村里当然越来越好了。”

    还有一些从数字可见的变化。据宁海县纪委工作人员介绍,去年,宁海县新增上访为零。他还表示,自从36条推行以来,干群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跑到上级部门反映村干部问题的村民多了,但都是老问题。

    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

    陈先良所期盼的“人民当家做主”,其实早有宁海县力洋镇的村民就体会到了。

    2014年初,宁海县刚刚推出36条时,力洋镇纪委书记徐建岳便申请在该镇做试点。

    徐建岳还清楚地记得,该镇力洋村活动中心建设工程的每一个细节。

    早在几年前,力洋村就开始酝酿修建活动中心。这是10年来最大的村级工程,造价625万元,村干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拍板。2014年,村里决定按照36条来走一趟,先用五议决策法征得村民同意,再依照工程流程图实行招投标管理。

    “这意味着,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在徐建岳心里,这是场实验。

    这一年,因为这项工程,村里破天荒召开了一次村民代表大会。200多号人挤在一起,他们将代表力洋村的3000名村民对设计方案的意见。

    在县里工作的村民代表也特意请了假赶来参会,“想看看到底是干啥”。

    正值夏天,可在那间大会议室里,200多人,丝毫没有一点热烈的气氛。有村民小声嘀咕:“一直以为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我们坐在一起能讨论出来个啥?”在他们的印象中,活动中心修成啥样,理应由村干部决定。

    村里的老人,也有不少参会的。尽管村干部见了他们,也会客气地打个招呼,可在这间会议室,这些老人的目光始终落在村干部身上。

    终于,在村干部的鼓励下,有村民打破沉默,尝试着表达顾虑:“设计方案这么专业,我们也看不懂,找我们商量没啥用。”

    发问一出,村干部特意请来的设计师登场,开始阐述设计方案。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设计师阐述完,征求村民代表的意见,现场的村民没人应声,交头接耳商量着。

    几分钟后,又有一名村民发问:“为什么要修消防通道?如果是国家规定必须建的话,那这个钱是村里出还是国家出?”在这场不断有专业术语蹦出的设计方案陈述中,“消防通道”是村民最清楚的名词之一。

    沉默一打破,后面的问题就源源不断。比如,活动中心的选址,村干部把选择权完全交给村民。

    “当然建在村子中心。”年长的村民希望活动中心就建在家门口,平日里散散步就能到达。

    村里的年轻人可不这么想:“办大活动肯定有不少人开车出行,村子中心都是老宅子,压根儿没有停车的地方,还是建在新区方便”。

    综合村民的意见,活动中心最终选址在村子中心。为满足停车需要,又专门在设计方案里增加了地下停车场。

    “这会有点意思。”坐在后排的那些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放下手机,抬起了头。

    “虽然是村干部,但权力不是你们的,意见应该听我们的。”会议结束后,有年轻人这样说。

    此后,力洋村关于活动中心的修建,又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讨论。等动工时,村民发现,不管是活动中心的选址,还是戏台的朝向,都由他们做主。

    有了这个开头,徐建岳松了一口气,他认定,36条可以继续推行。剩下的就是照葫芦画瓢了。

    依照36条,海头村村民否定了村干部购买餐厨垃圾生化机的提议。村里重点打造的菊花种植基地,当初在选择种植对象时,完全按程序交给村民决定。

    “至少让村民知道,这个不是暗箱操作。即使村民有争议,即使需要花几倍的时间,即使他们并非都能听懂,我们也要公开。”徐建岳说。

    你的村庄也是我的村庄

    经过一年“训练”,陈先良早已熟悉这套议事流程。这正是他一生所企盼的。

    年轻的时候,陈先良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他常一字一顿地讲“人民当家做主”。可回到村里,他就感受到落差。自己站在讲台上所讲的,很难在现实中得到印证。

    20年前,大陈村对外承包100亩海塘。因价格低、承包期限长,村民纷纷找到村干部申请承包海塘。在陈先良的记忆里,村干部直接拍板,海塘就包出去了。“什么时候包?谁能承包?年限是多少?这些村民通通不知情”。

    向来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海塘刚承包出去的那段时间,他总感觉“闷得慌”。觉得外面天气阴沉沉,特别压抑,吃完饭也懒得散步了。

    “真是垂头丧气啊,就跟打了败仗一样。你想想,在家里,你没有话语权,说了不算,这村庄还是你的吗?住得能舒服吗?”陈先良低头整了整帽子,“那跟现在怎么比啊?没法比”。

    那时,他在学校里讲“人民当家做主”时,总感觉有些荒唐。

    直到2014年,他才重新审视了这几个字的含义。让他改变看法的,还是这100亩海塘。

    这一年,大陈村严格按照36条规定的招标流程,重新对外发包海塘。其中一个环节,就是经由陈先良参加的党员大会的审议。

    “信息都上网了,在电脑上还怎么作假啊。”说这话时,陈先良眼神放光。他用食指关节轻轻敲击桌子,笑出了声。

    最终承包海塘的不是宁海县人,价格高出本村人的投标价。这让陈先良很高兴:“集体经济嘛,当然是价钱越高我们越开心啦。”

    这一件事儿,让这名曾经的人民教师,终于找到了当家做主的感觉,他也开始关注村子里的大小事务。

    村子里的一些人,也有了与陈先良一样的转变。陈先良注意到,就在祠堂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旁,参与讨论村里事务的人员构成发生了变化。

    刚开始,只有村干部会站在祠堂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旁交谈。慢慢地,一些党员和村民代表也会围在石狮子两侧,议论村里的事儿。再往后,村民有事没事就会聚在石狮子前,站着、坐着、聊着、闲逛着。河道治理、污水处理、道路改造工程,全是大家讨论的内容。

    “这时候不分什么代表啊、村干部啊这些,你的村子也是我的村子,商量的都是家里的事。”从村民代表那听听开会讨论的情况,像围住一个说书人,能持续整整一上午。

    这样的景象,在宁海别的村子里也能看到。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聊天长廊。村子里的很多重大事务,都是在这个长廊里讨论出来的。这也正应了宁海的一句老话,“六眼无私”,意思是6只眼睛看到的、多个人见证的,就很难出现作弊的事儿。

    陈先良一直记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因此他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格外重视。

    又一个周二,村里的党员会议就要在祠堂召开。陈先良照例穿上那身老式蓝呢子中山装,系好风纪扣。他双手交叉背在身后,走路略有蹒跚,在迈进祠堂里的那几步,陈先良特意挺直了历经74年的腰板。

本报记者 李玥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6年01月15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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