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参加工作到中年,我享受了很多次探亲假。那时,妻儿在家乡与我分居,父母尚健在,这都是我享受这种“优待”的理由,使我得以在春节或其他时间出现在乡亲们面前。
后来,这两种理由都不存在了,而我却难以停下回乡的步履。
这还叫作“探亲”吗?尽管在家乡还有兄弟姐妹及其他亲朋,但制度安排的“探亲假”,探的不是这些内涵;我回乡所要探视的也不止这些内容。可我仍固执地要不时融进这个地方、这群人。我给这种行动起了个名字叫“亲乡”——亲近乡土,亲近乡人。
到如今,真正是“乡音无改鬓毛衰”了,我仍不时地奔波在这种亲乡的旅途中。
我常想:人世间哪里最好?什么食物最香甜?其必曰:各人的家乡乃最好的地方;小时候吃过的食物必是最诱人!家乡不仅是家的所在地,重要的是,它还意味着这样许多重要的含意。
10年前,家里购了汽车;接下来,咬牙跺脚、以近90%的借与贷的比例在家乡购了房。我躁动的乡愁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安顿;我向往的亲乡旅途也有了一柄利器。
每逢要开车回家,心中荡漾着难抑的激动。备礼品、查路线,总要忙上几天。青春作伴抑或风雨兼程,一路疾驰,直如杜工部般“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故乡山东蓬莱是历史文化名城。城北那片蔚蓝的大海,以及海边的水城、小海、蓬莱阁、田横山陪伴我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部分青年时光。上学是进东城门、出西城门、登紫荆山;逛街是经宋家祠堂、跨画河大桥、穿戚家牌坊。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蓬莱籍作家杨朔描写家乡的散文《海市》。
那时候,囿于眼界所及,没有对比,对身边这些景物也没什么特殊的感受,心想:外面的世界大约也如此吧?
长大了,才逐步明白了苏东坡被颂为“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和戚继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意义,才看到了景物之后的人。
而事实上,正是人的精神立意,才使得这一域的历史文化丰厚了起来。苏东坡任五日登州太守,即上两道涉及蓬莱的疏奏:《乞罢登莱榷盐状》、《登州召还议水军状》;戚继光抗倭编练“戚家军”,撰书《练兵实记》、《纪效新书》。还有现仍在的备倭城、蓬莱阁、表功祠、戚家牌坊,无不闪耀着古代志士仁人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光芒。
故乡不仅景色秀美,更难得的是人文厚重。
记得有次回乡,与一名青年干部长时交谈,主旨是做好乡土教育,自一阁、一亭、一碑、一坊等实物入手,讲好背后的人物与故事,引导学生热爱家乡——这才是他将来情系中华的根基。
家乡之于一名成长于斯的乡人,最刻骨铭心的莫过于他发蒙启蔽的过程。前两年,参加一文化下乡的论坛,我激动地回忆起小时候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对于一名乡村懵懂少年的影响:一种爱乡并决心去改变它的力量,油然而生。我称之为主体意识的启蒙。
与身体成长同样重要的,是精神意识上的成人。
家乡除我新购的房舍外,其实,还有一栋老屋,父母把它留给了同样在外的兄长和我。房屋早已老旧破败,里面装着用不上的家什。它对于我们的意义,也就是睹物忆情。每次回乡,我都要在它的外间伫立片刻。
记得那是我9岁时一个冬日的早晨,由于天冷,母亲早早就烧了炕,我还有两个弟弟,都在用厚重的棉门帘隔开的里间。我刚下来,多年的老炕突然坍塌,炕洞里的火种立刻引燃了炕草和炕席,火苗窜出炕面直逼纸糊的顶棚,浓烟弥满了房间。那时,老屋未经翻修,比较低矮,屋顶是麦草的。这时,只见母亲抱起还在襁褓中小弟冲出内间,放到外屋的地上;反身回来,立刻自炕头扯过一床棉被盖上窜火的炕面。待我从呆傻中醒来,把吓得大哭的三弟自炕边抱下,母亲已又从外间返回,手里端着一脸盆清水,泼向盖住火苗的棉被,浓烟和火苗立刻压在了炕下。危险过去了,顶棚终于没有被引燃。
母亲在我心目中历来矮小瘦弱,情感上我只知亲密依恋。但是,在这个冬日的早晨,母亲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来:她敏捷、机智、勇敢,在发生事故的一霎那,没有一个动作、包括动作的次序做错。也因此,她保住了房屋,保住了孩子们的生命安全。
母亲成了我幼小心灵中第一个英雄。我也自此始知认识人、比较人、判断人,母亲是我思索人之高下的标尺。母亲以她在危急时刻的独特所为,替儿子打开了心智之门。
故乡城里有一条画河、一条北街,这里是全城唯一的农贸市场。小学期间,我多次陪母亲自乡下村里步行进城,来这里卖鸡蛋。这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可以致富的买卖。农家养八只、十只、十几只鸡,鸡蛋的用途主要是两个:小部分作为礼物送给亲朋中的产妇;大部分换钱买灯油洋火、补贴家用。自己家里,除了每年端午节在煮粽子锅里卧上若干鸡蛋,每个孩子分4个以外,常年不吃鸡蛋。
鸡蛋市上,都是一色的白柳条小篓装着几十个鸡蛋,顺序摆在街边,供那些城里的主妇挑拣选购。母亲蹲在小篓旁细心应对,我在母亲后面看着这些人们,心里在想:为什么不养鸡的却能够吃鸡蛋,养鸡的却吃不上鸡蛋?我没有问妈妈,我知道她那里也没有答案。
这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能说清楚吗?社会层级、供应消费、城乡二元、工农业剪刀差……
我只知道,这个问题刺痛着我、影响了我,直到我长大了,直到我离开了故乡。
故乡还是温情的所在。不仅是手足亲朋,连一草一木都情思绵绵。海岸外,防风林还在,清一色的刺槐,多年被海风催逼得枝干遒劲,我栽植过、侍弄过它们。草地里的蚂蚱、礁石上的牡蛎、沙滩上的蛤蜊……都能引起我无限的遐想。
回乡一次要走了,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纷纷带着海米、咸鱼、腌香椿、花生酱送行。这都是勾起我乡愁的钓饵,回去放进冰箱里慢慢消受。
出村了,出城了,车子离开了海岸,向着山影幢幢的远方,爬坡而去拐上高速,车速提到了一百二。发动机声音沉重,它拉着深厚的载荷,仍是在爬坡、爬坡、爬坡……作着艰难的离别。
宁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