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门边码放腊八米的张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黑社会老大范儿”的小伙子立刻奔了过来,猫下腰,双手敬上烟,点燃。嘴里一叠声地喊着“君哥君哥”。
张君发话:“小屁孩,先干活儿。”小伙子立马忙着去搬米。
46岁的张君是天津市李港监狱的一名普通狱警,同时也是“沁香一瓣”公益团队的发起人和志愿者。“黑社会老大范儿”的小伙子叫小亮(化名),曾在李港监狱服刑,张君是他的管教。在“沁香一瓣”公益团队里,有好几名刑满释放人员。但是张君从不说他们是犯人,称他们为“学员”。
募来的腊八米,要赶在腊八节前送给社区的孤寡老人。小亮是张君叫来帮忙的,忙活了一上午,两人很少讲话,但小亮丝毫不敢懈怠。
在单位里,张君负责禁闭监控室。这里集中了监狱里出了名难管的犯人。在24年狱警生涯里,张君要处理像小亮这样曾6次进出禁闭室的“小屁孩”,当然,更多的是“老炮儿”。
如同横亘在监狱门口的大铁门和墙角上的铁丝网,狱警和犯人之间也是泾渭分明。秩序和对立似乎天然就是两者的关系。但张君总试着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融入一些充满“人”的味道的温情。一名“学员”回忆,当他表现良好时,张君会对他微笑。在冰冷的高墙内,这种淡淡的微笑显然是奢侈品。
有人问:“狱警是不是都靠打制服犯人?”
“让犯人服你,你得是这个。”张君竖起大拇指比划着。同事评价他“很有江湖地位,连不承认错误、拒不改造的难管犯都服他”。
穿上警服,是张君的向往。工作第一天,他穿着崭新的警服,在母亲面前展示了一番,“倍儿帅吧”?他得意极了。母亲叮嘱他:“穿上这身警服,你可不能欺负别人。”从这天起,张君就下定决心“不欺负人”。
当张君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一次发现犯人老陈(化名)犯起了“混”:不劳动、不改造、不吃饭、不睡觉。张君找他谈话,他淡淡撂下一句“父亲没了”。老陈以为,张君会和其他管教一样,沉着脸象征性地“说几句体面话,糊弄过去”。
“我去你家看看吧。”沉默许久,张君憋出了一句话。下班后,他买了一兜水果,骑上自行车直奔老陈家。这一趟,他骑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到老陈家后,他握住老陈母亲的手,坐了20分钟,只喝了一杯白开水。
第二天上班,张君面对老陈,仍然只说了一句:“放心吧,家里都好。”
一向把狱警和犯人的关系定义为“天敌”的老陈,是多次进入监狱的常客。这件事让他觉得张君讲义气,够兄弟。他暗下决心,出狱后一定要去看张君的父母。刑满释放后,张君一度是老陈唯一的朋友。每次打电话给张君,他总是回答“我来”。在街边小饭馆里,点上半斤二锅头,配上两碟小菜,两人话不多,倒是常能听见劣质酒杯碰杯的声音。如今,老陈出狱已20多年,成为张君家的常客,并称张君父母为“老爹老娘”。张君母亲去世,老陈守了3天3夜。临走,他跪在张母遗像前,磕了3个响头。
还有一次,张君陪同一名突发心脏病的老年“学员”去医院看病。留院观察的那段时间,他成了24小时陪护,大小便也是他伺候。不知情的其他病友撞见,都说“这儿子真孝顺”。
张君的“江湖地位”,就是靠这样的小事口碑奠定的。在他心里,这些“学员”首先也是人,必须尊重他们。和张君做了7年搭档的方斌赞他“思想教育水平高,一般狱警和犯人很少有联系,但张君和犯人关系不错”。
尽管狱警工作性质常常需要“黑着脸”,“不苟言笑”。但张君希望生活里多点儿温暖,他给自己起了个网名“蓝色的爱”,蓝色是警服的颜色。他说:“警察的爱也很暖啊。”
张君在自己的朋友圈搞了个故事连载,起名《警察和“流氓”的故事》,写的都是和他保持联系的犯人。“一定要给流氓加引号”。张君强调了好多遍。“出狱后,他们就跟咱是一样的。”
连载故事最长的篇幅留给了“流氓”老万(化名)。老万2000年回归社会,他请张君吃饭,跟他“推心置腹地讲社会”,告诉他“千万不能收犯人的东西”,也帮他分析“犯人为什么这么想”。前年,老万突发脑溢血,曾在天津称霸一方的大个子,变成佝偻着背的枯瘦老人。 张君回忆至此,转过头,沉默了一分钟,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2014年,卧床多年的母亲去世后,张君决定成立“沁香一瓣”公益团队。“我妈病重这么多年,全靠大家帮衬,我也要回报别人。”张君指着脚下的地方,“咱不贪多,做公益就从家门口开始”。父亲不乐意,他给老爷子买来了金鱼、蛐蛐、鹦鹉,抱拳把头一低:“您的爱好是花鸟鱼虫,我的爱好是助人为乐。咱爷俩彼此尊重。”
不上班的时候,张君脱下警服、换上他喜欢的“潮款衣服”——橙色羽绒服、牛仔裤,再搭条格子围巾——带领他笔下的“流氓们”做起了公益。
去年春天,张君招呼几名刑释人员带着“渐冻人”安钢游览天津,患病20多年的安钢,除了被送去医院急救外头一回出门。一趟下来,几个大小伙子“全是成就感”。 就在这次活动中,张君印证了他多年坚持的观点:犯人首先是人,他们需要获得认可和尊重。
帮“渐冻人”活动一个月后,张君邀请“最难管的学员”小亮一起去唐县做志愿者。小亮出狱后开了间KTV,每天生活围绕着酒吧、聚会和打牌。他开始并不明白做公益和自己“有嘛关系”。到唐县后,小亮见到了“没有窗玻璃的房子”,看到了“家里唯一值钱的是一台电视机,还是城里收破烂都不要的款式”的家庭。他的管教张队,这个“在监狱里穿着警服很威严、目光炯炯有神的队长”,竟然眼里含泪,把带来的糖果放在孩子伸出来的脏兮兮的小手上,还一再重复“钱带少了”。小亮第一次称呼张君“大哥”。他说,“你要是拿我当兄弟,以后你做善事也带着我。”天津爆炸当晚,小亮敲开药房的门,买了2000多元的药直奔塘沽。
通过公益活动帮助“学员”融入社会,是张君的小小企盼。跟他还有联系的学员、一起做公益的学员,没有一个“二进宫”。
张君的主管领导曾跟着他一起去唐县山村小学支教。“在单位我是头儿,但做公益,他是我的头儿。”这名监狱领导重新定义这个在单位里默默无闻的一线狱警:个儿不高,但思想境界高。
有同事知道张君做公益,表达过“也要捐钱”。张君不好意思直接问人家要,就每天在停车场“蹲守”,想着“总能制造点偶遇吧”。就连去理发,他也不忘把公益挂在嘴上。结果临走前理发师问,大哥我能捐200元吗?张君大笑,“嘿,就等您这句话呢!”
在位于天津北郊的普康里社区,志愿者张君声望颇高。有人把他当作“残联工作人员”,因为他曾带着从没出过门的残疾人游览塘沽外滩;还有人称他为“居委会干部 ”,因为他给社区的低保户挨家送过大米,还给失独老人赠过戏票。久而久之,有老人开始叫他“普康里的儿子”。他12岁的女儿也在日记里写道:“我爸爸是个警察,他用爱心做公益,我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