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年轻的时候,英俊非凡。
似乎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跟我说这句话时,都会用夸张的词汇,描述一下老爸当年盖世无双的模样。直到那张老照片翻出来,你发现里面的年轻男子,实在难以说得上好看二字,只不过跟今天家里那个秃头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相比,的确有八条街的距离。
但是我爸爸,我必须拍着胸脯保证,二十多年前,他的确英俊非凡。他和我母亲的结婚照,每每被放出来展示时,都有不识趣的人转向我,说:你怎么一点都没遗传到父母的优点?我母亲通常会接话:她啊,就是结合了我们俩的缺点。然后做出一脸抱歉的样子看着我,又开始遗憾自己当年没怎么生好我。
不用说,在人生的前十几年,我过得都很沮丧。有一个英俊的父亲是什么感受?村上春树写过一本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有个相当拿得出手的父亲,每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特别是在各种仪式上,像是专门来增光添彩似的,“恰如大花瓶里插的鲜花,或黑漆漆的加长高级轿车”。我爸爸当然没到这种程度,只是有点像生日宴会上的五彩气球,好看,又很好玩。
我上小学时,我爸爸几乎参加了每一场家长会。老实说,家长会这么无聊的事情,是个大人都不愿意去,他跟我妈解释说,是因为我读书太好老受表扬,所以他必须去。我看到的场景是,家长会间隙总有各种花里胡哨的阿姨,跟他打招呼,这似乎让我爸爸觉得很享受。翻看那时候的老照片,在每一个旅游景点前,都能看到我爸爸敞亮的笑容,他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毕竟一个长得帅的人,年轻时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整个世界都为他开路的感觉,想必真是不错。
除了我妈气势汹汹,天天想给他找点麻烦。她可能觉得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的老公走出门去,总能轻而易举地和别人聊上天儿?我妈是否想过该找个木讷的老公?这个问题不得而知,只知道我二十来岁终于带回家一个帅得闪闪发亮的男朋友时,她坚决摇了摇头说:你弄不过他。
我爸爸年轻时最好看的一张照片,是从部队退役回来,威风凛凛穿着领巾飘起的海军服,在服役的大轮船面前,玉树临风留了一张影。我母亲说,当年他只给她送过几回海南椰子糖,她就鬼迷心窍一般,非他不嫁。
你一定很好奇,这个年轻时春风得意的男人,今天到底混得如何?事情终于转向一个悲伤的结尾——像世界上大多数男人一样,我爸爸在家里日渐沉默,他的玩笑只开给外人听,他的潇洒只做给外人看。在家里,他习惯于在烧完晚饭,洗完碗,即做完一个上海男人的本分后,打开厨房的抽油烟机,静静地背对着我们,抽一根烟。
我想这大概是大多数男人的结局吧,在这种时刻,我从来不会打扰我爸爸难得的孤独。一根烟的工夫后,我母亲那种十万火急的声音一定又会响起来:×××,你到底在干吗?
虽然直到今天,海南椰子糖依然是她最喜欢的零食。
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