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本届奥斯卡六项提名的电影《间谍之桥》开始和结束于纽约地铁。刻意调成铁青的色调里,男女老少,上上下下,熙熙攘攘,平凡的脸上表情各异,地下供热管道不时喷出白气。这是日常生活庞大而琐碎的洪流。
《间谍之桥》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汤姆·汉克斯饰演了一位理想化的美国律师多诺万,为一名在美被捕的苏联间谍阿贝尔辩护,接着作为冷战两方的桥梁赴民主德谈判。他促成了被苏击落的美国间谍飞行员与阿贝尔在格利尼克大桥上的交换,同时救回了一位受困的美国大学生。
阿贝尔的扮演者马克·里朗斯最终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奖。这名男子发际线堪忧、略略书呆的黑框眼镜上,眉毛呈囧字型,皱巴巴的风衣里身材瘦削。他看起来像你会在地铁里见到的普通人,一个拘谨的会计或者文书——他是人群里的人。
事实上,谁又见过真的间谍呢?但这并不妨碍这个神秘的职业成为我们茶余饭后最爱的题材之一。而在书海中,更有无数的他们精彩而隐秘地活着。
在西班牙小说《时间的针脚》中,女主人公希拉出场时,是西班牙内战时期马德里一个裁缝店的女孩,马上要嫁给一个小公务员。后者送她一部打字机,她将学习文秘的技巧,规规矩矩地敲下幸福而乏善可陈的后半生。小说后半段,希拉出入于里斯本拖着厚重天鹅绒窗帘的高级酒店,与政局要人交杯换盏。她的真实身份是英国情报局的间谍。
转机来自一个人生错误。她一时冲动为浪荡子出走北非,遭遇背叛,背上巨额债务。在异乡,她在新朋友的帮助下开起了一家裁缝店,为大人物们打造华服。希拉的主顾中包括一位名叫罗萨琳达的金发女郎,她是独裁者佛朗哥短暂信任过的外交部长贝德贝格尔的英国情人。
所有这些人物是名副其实的历史“针脚”,真实而又隐形地发挥着影响力。读者几乎是带着荣幸一窥了那个动荡年代的烽火佳人,又被隐形的手指封住嘴唇,“这只是一个故事”。
这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奇妙旅程。只是,当秘密任务的意义受到质疑,那双重身份立刻由特权变为负担。
在小说中,间谍可以写作espionage(情报员)、secret agent (秘密特工)与spy(间谍)。第一个单词发音中就带着些旧大陆的老派架子,迷人又唬人。而第二个词则更多了些身不由己的意味,隐性埋名,为人当差,不知道是正义利剑,还是邪恶同盟。
美国小说家罗伯特·陆德伦的“伯恩系列”就讲述了一个secret agent的故事。主人公伯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鸟不生蛋的海岛上,没名没姓没记忆,腰里有一张写着银行账号的小纸条被缝肉里了。这个倒霉蛋开始寻找身份的漫漫旅程,但他找得越深,就越发现自己可能是个十恶不赦的世界公敌。
这个故事曾被拍成电影,由《火星救援》男主角马特“呆萌”扮演。看着他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大部分观众并不惊讶此后剧情翻转:伯恩是一个为救下儿童而落水,莫名背上污名的好特工。但在书中,伯恩是一个让人不知该拥抱还是逃离的角色。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利用、挟持、恐吓、欺骗运用得十分娴熟。
像《无间道》里天台上的刘德华一样,他“想做好人”。实际上,失忆后的他只留存了普通人的身份,确实是一个平凡的好人。但是,呈现在他面前的另一套身份让他心惊胆战。他不能抛弃过去,那是真实的一部分;他也不能接受过去,因为那与他已有的真实相违背。这样的矛盾让伯恩陷入无尽的孤独之中。
英国作家约翰·勒卡雷则将这种冲突推向更远。这位前间谍在文字的世界里破解了所有的浪漫,他的小说里总有一股硬邦邦的寒意。不管是冷战时期还是“后9·11”时代,一个巨大而又抽象的敌人笼罩在碌碌生活之上。
双重身份提供了一个陌生化的视角审视。约翰还原出了自己曾有过的孤独,并将它扩大。间谍工作的特殊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无论是《完美间谍》里具有自毁倾向的外交官皮姆,还是《柏林谍影》里骑在柏林墙上无法抉择的利马斯,他们是人群里的异乡人,没有归属,没有出路。
他们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他们是生活的叛徒,沉下去就溺毙;而浮上水面,即是公众之敌。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