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后的年画作坊,在皇城根下的杨梅竹斜街,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院里。
可惜的是这作坊没点“单传”的气派:不到10平方米的老屋,因为透不进阳光,总是黑漆漆的;豆芽和冒了白油的肉酱,干得粘在一起,胡乱地躺在门口的桌子上;沾满墨渍的书桌和铺满年画的案台一摆,屋里就能挤下俩人。
老屋子的主人,人称“阔爷”的张阔,成天耗在这里。每当刻版,他都先从几吨重的梨木里连锯带磨地整出合适的料子,然后从描边到刻版,双眼紧盯,十几个小时不敢歇一下。一连忙活好几天,每次收工都弄得满手鲜红的压痕。
实在累了,阔爷就骑上“老永久”出去遛弯,街坊们都争着向他问好。外面来的人都问,这胡子拉碴、见谁都笑、牙被红塔山熏得黑黄的发福老头,咋被尊成“爷”了?
“可不是嘛!过去月入几万没人这么喊;现在活得和低保户似的,都叫我爷。”阔爷见人,说话总像讲相声。再一问,他10年前为刻版画,盘了家产,一口气买了10吨梨木;自己一个人,复原了失传将近70年的北京年画,刻出了60多个老版式。
没几个人记得,刚来这条手艺人聚集的老街时,阔爷是被怀疑的对象。毕竟家财万贯还来干这,像极了那群仗着点钱过来图名利的人。“你们年轻的,说话做事别缺德”,隔壁老太太一点都信不过这个年轻人,唬得他直赔笑脸。
当时阔爷没好意思说,自己做北京年画真就为了“好玩”。小时候他眼看着隔壁师傅3个月死盯一块紫檀,然后一气呵成劈出一套家具,剩下的边角料切开,恰好是一双筷子。邻里都众星捧月似的,好多人还拿着木头专门从外地跑来。
咋木工里专挑了雕版,阔爷不好意思讲。“发现全国只有北京年画失传了所以气不过”,似乎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理由。再往下说,无非是“把失传的东西捡回来,要比一般木匠活儿还带劲”。
本来也没人相信他能坚持11年。当初为了干活儿,阔爷在距家80里开外的门头沟租了仓库,在山里刨木头。莫名其妙被分居的娘俩盼星星盼月亮,觉得他很快就会坚持不住——结果,阔爷果真回来了;并非回心转意,而是腾了个离家近点的旧屋。
他没告诉别人,自己玩得有多爽快。如今他下刀,像下棋似的,最后一笔落完,“总能出来个亲儿子”。
成了“唯一传人”,阔爷倒也火了。旅游公司的人开始琢磨着搞个体验游,教游客学雕版。
“好嘛,让我和机器似的,和每一群人讲一样的?这要烦死我啊。”阔爷寻思了半天,悟过了劲儿,“太没意思,不教!”
不太好直接抹面子的,是四邻的老手艺人。他们总夸阔爷是“传承文化的典范”,每当这时,阔爷就不言语,低头搓着沾满木屑、全是线头的黑毛衣。有时,老爷子们聚在一起,埋怨传承艰难,他就默默走开。
阔爷不好意思的是,同寄托了一辈子的老人们不一样,自己当手艺人纯粹图个乐,受不起他们的赞誉。更何况,他总觉得,一门老手艺活多久,是它自己的“命数”,不能总指望年轻人义务支持。
“年画是因为有趣,我才接了起来;没准有些老手艺,真的过时了呢?”,但这话不敢当着朋友们说,兄弟们也不信。他们觉得能用雕版刻出二维码,能把年画印在布包上,这就是“传承的典范”。
阔爷自己也兴奋。“毕竟是二维码,前无古人的挑战。”用他的话说,这些啥含义都没的东西实在难搞,“就像数星星似的”。第一次刻出来的,手机识别不了,人一下就蔫了,况且这东西还没法修整,失败了只能从头再来;再试一次,终于传来“嘀”的一声响,“贝多芬的曲儿都没这好听”。
那一瞬间,阔爷恨不得跑到天井里大吼一嗓子。
再之后,他终于打算教年轻人在樟木上刻姓氏图腾——既“传承文化”,又“赚钱”。
更深的原因掖在心里:前段时间上展览,他发现一位老朋友剪出了很拙劣的剪纸,还和观众胡扯说剪纸上圆下尖是因为“天圆地方”。
“做啥都要先高兴。自己的手艺都不精,说的话都不信,传承个什么劲儿呢?” 看着朋友言不由衷的表情,阔爷在家难受了很久都没弄明白这事儿。
实习生 程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