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来,徐巧珍的生活场景在两个空间内不停切换,不到7平方米的家,以及家门口不到1平方米的织补摊。
在上海舟山路79号,每天早上9点,这位61岁的老人都会准时出现在自家大门前。她喜欢穿朴素洗练的尼龙外套,脖子上一丝不苟地系着浅棕色波点丝巾,短发虽已花白却打理得整齐服帖。
她的小摊紧挨房子外墙,人和桌恰如其分地卡在这不到1平方米的空间内,一分不多,一厘不少。等挂上“精工织补”的招牌,搭上几块简陋的木板,搁上一条小板凳,屁股往上面一挪,她便宛若钉住了,一坐便是一整天。
没顾客时,徐姨仿佛是洋房前的一座雕塑:身子佝偻成弓形,眼睛恨不得钻进自制的放大镜架里,死死盯着手上的针线,常常1小时也不动弹。
精工织补与普通缝补不同,徐姨需按布料本身的纹理,将破洞补得“天衣无缝”。织物的纹路各式各样,但无论是平纹、斜纹、人字纹,甚至不规则的花纹,徐姨都能熟稔地拣出粗细合适的织补针,从衣物边角里挑出一根长线,接着将破洞四周的经纬线缓缓连起,再用针线来回穿梭织补。
来顾客了,徐姨轻轻地抬起头,眯着眼点头微笑,然后用爽朗的声音问候道“侬好!”绝大多数都是回头客,但也偶尔有人开着车慕名而来,饶有兴致地瞧上一番。
两分钟过去了,看的人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徐姨手里的针却只走了一个来回;一个小时过去了,看客耐着性子踱来踱去,一条条紧致的细线掩住了指甲盖大小的破洞;待太阳换了方位,看客遛达了折返回来,翻遍整件衣物,竟难以寻到之前破洞的痕迹。
等天黑了下来,徐姨便把活计搬到家中。然而,正如织补产生的密集感一样,徐巧珍的家也让初来的客人感到紧迫、逼仄。
红灰相间的外墙,圆拱形的大玻璃窗,这座犹太人留下的房子遥望着北外滩,也是上海海派建筑的一个缩影。不过,推开镂空雕花的铁门,就仿佛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幽幽的走廊里搁置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天井中搭起了四面漏风的棚子间。16户人家挤在这座两层小楼里,不少连公共卫生间都没有,仍使用着上世纪常见的“痰盂”。
徐姨和丈夫老魏住在二楼,通向她家的走廊只容1人勉强穿过。小屋内一张床便占据了大半的空间,地上则摆满了需要织补的活计。曾有不少外地人想跟着徐姨学手艺,她都无奈地回应说,“地方这么小,两个人都转不过来,怎么收徒弟?”
当然,她还有别的顾虑——“这几年织补行当一直在走下坡路,外地人以此谋生太难了,开店面费用太高,没顾客,摆小摊的话,人家又怕你跑路。”
织补这个行当曾在上海滩无比繁荣。过去西服昂贵,普通人买了一件都当宝贝捧着,旧了破了也舍不得扔,织织补补又一年。20多年前,上海街头里弄都可以瞥见织补匠人的身影,而如今在老服装市场舟山路上,只能寻到徐巧珍一人的织补摊。
作为织补匠的女儿,徐巧珍的名字中便蕴含“巧针”之意。徐父13岁便在凤阳路洗衣作坊做学徒,他一边给师傅带孩子、做家务,一边趁闲时观摩师傅织补。出师后,徐父的手艺远近闻名,软缎旗袍、驼丝绵西装、甚至皮大衣都不在话下。
然而,继承织补手艺本不在徐巧珍的人生纹路中。如果不是工厂倒闭,她本是一名捧着铁饭碗的工人。14岁时,父亲所在的纺织厂因“上海支援内地建设”迁往福建,她便也随行来到闽北山区。初中毕业后,她顺利地成了一名挡车工,然后结婚生子,住在单位分配的两室一厅的公寓中。
如同一道锋利的裂痕,下岗突然呈现在徐巧珍一家人的命运中。20年前,他们回到上海时,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为了讨生活,父亲重新摆出织补小摊,徐巧珍也拾起针线学艺。最初的日子里,折坏了许多根针,手上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如今他们住上了6.9平方米的屋子,儿子儿媳每周回来看望两位老人。“每次吃饭,我和儿媳坐在床上,儿子和老魏各搬一条板凳紧贴着桌边。”她绝不希望儿女继承她的织补事业,“这行来钱慢、做工苦”。令她欣慰的是,多年前,儿子进入了外企工作,他们还攒钱给儿子买下了一套小房子。
不过,徐姨仍守着不到1平方米的小摊,大多的时间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小桌边赶工,原本纤瘦的她曾因久坐体重增加了40斤。当初父亲的门徒13人,只剩她还在从事织补行当。但她笑着说,“哪一行不辛苦,谁家的日子不是紧紧巴巴的?”
实习生 郭路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