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那年的午后,上海清明的断魂雨让我这个北方出生的娃感觉恹恹的。虽然穿着上海表姐时髦的英伦风衣,漂亮的黑色小皮鞋,我还是烦躁地四处踢水坑里的水。
爸爸一手拽着我一手打伞,衣服都湿了,实在没有办法,便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是山东中路附近的一家青团店,在我的记忆中灰灰的,没有留下什么。“来两份青团。”端上来后,爸爸一边把勺子塞在我手里,一边说,好吃就多吃点,年纪大了想吃都吃不了。
油光碧绿的一个翡翠球,别说一派童心的孩子了,就是大人看了也会食欲大增。
一口咬下去,是甜腻腻的豆沙,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就是难得的美食呀!我芳心大悦,立刻从刁蛮丫头变回了甜香乖乖女。
从此,青团子在我心里,就是最香最甜的糕点。
这个季节到上海,便要赏春色吃青团,在上海街道上走着,到处有卖青团子的,真不是什么稀罕物。过了3月,江南地气哗地升起来了,烘烤得满树花团锦簇,碧如翡翠的青团这时候上市,正是赶着众芳吐艳叶子却没出现的时候增添绿色的。
回北京的火车站站台上,亲戚们送来的礼物都装了箱让小红帽搬走了。只有几盒青团子塞在我手里,在车上赶紧吃了,不然不新鲜的。看着她们都老了,头发白了,用殷切与亲近的眼光送我,手里的青团格外冰凉。这团感情,也便是我对南方最大的不舍。
姨妈当年只身到上海读医学院,她的表哥(我的表舅)在上海工作,对她像亲妹妹一样照顾;后来表舅的女儿考到北京的中科大,又被我父母像自己孩子一样照顾;再后来,我去武汉读大学,又是我舅舅舅妈像对亲女儿一样宠爱指点。大家感叹,我们的关系就像接力棒一样,本来淡如水的亲戚,因为一个孩子上大学来到自己的城市,便串起来了,最后成为精神的寄托和牵挂。
江南人爱吃团子,因为它是糯米磨成粉做的,非常细腻又非常黏,在嘴里你根本不知道嚼过多少遍才合适咽下去,我们都迷恋那种口感。
几十年前,中国人家大都子女众多,资源有限,所以就有一个传统,如果其中有一个孩子相对优秀,整个家族甚至全村的人都要尽量给他提供金钱与方便。这样的孩子就是团子中的青团子。青团只有烟花3月清明前后才有,是用艾草或麦草叶子的汁液染绿。长大后的我才发现,青团真正迷人的不是馅,而是翡翠外皮那夺人的清香。这种味道稍纵即逝,你在北京做,或者空运过来都会失去。所以,无论是色泽上、味觉上还是时机上,它都当之无愧地显示,青团子是团子中的战斗机。
在武大读书的时候,表哥嫉妒地说,我爸爸妈妈对你,比对我和妹妹还好呢。
现在想想确实是,每周六下午5点我准时坐上519——那趟跨越长江,从武昌到汉口的大公共,打开我大吃大喝的序幕。炖吊子里的肉骨头是从前一天晚上,就断断续续在做。肉香弥漫在防盗门外,按叮咚的时候我已经在大口地咽口水了。当然还有一条活鱼,肯定有藕和各色青菜。舅舅一定从医院食堂买来了6元一斤的红烧河虾。那是当年在北京找不到的生物,即使在江南老家,市价也在每斤15元以上。这只有武汉独享的菜价,我们要好好享用。
那顿晚饭没有十几个菜是下不来的。然后,是各种香港电视台和大片。边聊边看,睡觉时胃都撑得躺不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食儿还没有消化掉呢,舅舅已经买了一篮子的早餐,那油饼和欢喜坨的味道又把我的心脏惊扰得很不安。舅舅也爱吃团子,但他更爱看我吃团子,每次看到我把一堆堆油腻的早餐塞进嘴里,他的眼光充满欣喜。为了他开心,我便勉为其难地把好吃的都吃了。然后,舅舅带我到他的书房,介绍他上千盘的磁带、CD,给我看上海买回来的各色领带和名牌衬衫。有一次我翻了他的进口CD,是柏林爱乐乐团的一套三张碟。他过来赶紧拿在手里,然后给我指,这是我的学生去西德读博士毕业后给我的礼物,用马克买的,音响效果相当好。犹豫了一年,在我毕业的时候送给了我。
大舅其实在家很少说话,他对家长里短也不感兴趣。跟我在一起时,却总是抓紧时间上课。比如他每年都有特别优秀的本硕博连读的学生,他会讲人家的光辉事迹,那些去了西方留学的学生如何吃苦如何优秀,等等。励志大课周周要讲,我也因为爱他家的物质大餐而用心地听着。
估计这才是表哥失落之所在。舅舅爱学生超过了孩子。而俺兼得了血缘的亲情和师生的恩情,成了他加强班的学生。我才在武汉待了4年,这么密集地阳光雨露,这么高度地重视关注,简直把我当成了实验室的新品种。周日回校,我已经撑得走不动路。
不过,青团子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
年轻时候开心地吃下去,青团子很快就融化成春水滋润身体了;年岁渐长,青团子会变成一块铁秤砣,冰凉凉地横亘在你的胃里,上不来下不去。这时候就会抓心挠肺地后悔,为了图一时的口舌之快,竟然吃了那么多,自作孽不可活。然后我妈妈就会说,她奶奶就是因为80多岁还吃团子,忽然不幸在幸福中去世的。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青团子不给面子,说明我老了,再也不能驾驭团子中的战斗机了。
20岁以前,天天苦闷,日子过得太慢,我什么时候长大?再也不学习再也不考试。40岁以前,春节休假几天最伤情,又长一岁又老一年,镜中人花颜已逝。60岁以前,年年都是关,经常感觉恐惧,又要有什么病来临了。据老人说,80岁后,一年24个节气,每个节气都是坎。节气那天,老人都能听到咯噔一声,节气过去了,才长舒一口气。
所以青团子就是个试剂,你吃得畅快消受得开怀,就好好地享受长辈们的爱,全部照单收下!等你吃得心惊,瞻前顾后的时候,便明白你要照顾晚辈,去把无尽地爱赠予那些青青园中葵了。
清明前后吃青团被历史学家追溯到了两千多年前的周朝。据《周礼》记载,当时有“仲春以木铎循火禁于国中”的法规,于是百姓熄炊,“寒食三日”。像青团子这样可事前制就的强力管饱食品,正可供人们寒食3天充饥,不必举火为炊。虽然很多地方青团子已经被现代美食取代了,但在我老家是清明必吃的,取义“子孙不断绝”。
阴雨连绵,我心也霏霏,却在美色美味的青团中,感受逝去的人曾经给我们的光与爱;惦记着抓紧一切时间,工作之余一定要把爱送给活着的老人,让他们充分体会人间的乐事;环顾四周,看故友亲朋的孩子们谁像自己当年那样无知,也叫来谆谆教诲一番,了却我当年欠下长辈们的旧账。
青团子在我看来,就是传递。一个特殊节气传递人这种动物情感的载体。对孩子的牵挂对长辈的感恩对枝枝蔓蔓亲友们来来去去的各种情谊。虽然淡漠了,邻里不通,独往独来,大家都忙着管好自己,但青团子却一直拉回我,提携后辈,把先祖的人生哲学代代相传。
只有传递,才有好报。照顾姨妈的表舅,孙子们都齐刷刷地上了复旦和上海交大,然后都有了名校的留学经历;照顾我的舅舅舅妈的孙媳外孙女都是博士。
爸爸用那段青团记忆留给了我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密码。上海往事已经依稀,青团清香的味道却一直留在我心底,穿越了十方世界上下虚空。今年清明又到,不知到时的冷雨和青团相遇,又会传递什么未知时空的信号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