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步轩今年50岁,“知天命”之年。
“北大才子街头卖肉”的报道已经过去13年。在那张红极一时的照片里,肥瘦肉条、内脏和骨头间,架着眼镜的黝黑男子身上穿着背心大裤衩,黏乎乎的汗从脸上淌到腰上,手里操着把剔肉刀。
如今,他身穿蓝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端坐在广州的一场发布会现场,面对闪光灯微笑。他与北京大学经济系1980级毕业生陈生合作的“壹号土猪”宣布与一家主流电商合作,进军互联网市场。
传统意义上开始走下坡路的人生,突然被新的时代潮流重新卷起。这个时代里,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像渴望变身的鲤鱼一样扑通扑通跃进市场,程序员卖起了肉夹馍,法学硕士开上了米粉店。
这个屡次在命运的转折点被抛下的人低头一看,自己正立在潮头。
陆步轩的自传《北大“屠夫”》刚刚再版,在各大书店和网络平台销售。他还有三档电视节目要录制,其中包括第三次参加的《鲁豫有约》。
面对媒体,他已没有当年猪肉摊边的不耐烦——那时正是盛夏,肉很容易变质,一拨拨的记者太耽误生意了。
“公司发展需要你们的报道。”他老老实实地说。他甚至意识到采访的问题会预设方向。“毕竟接受这么多次采访了。”
2015年,广东省迎来了80万求职的大学毕业生。陆步轩和陈生的“屠夫学校”计划在稳步展开。教材是陆步轩编写的。
年轻人来到这里,从肉的基础知识学起,再上阵主刀。三个月的训练后,他们被分往各个档口,售卖“一号土猪”。一些人干得好,冒了头,将被提拔往公司的管理层。
北大老校长许智宏曾回应“陆步轩现象”,说:“北大学生可以做国家主席,可以做科学家,也可以卖猪肉。”
但根本上,陆步轩心里依然难以完全接受自己的身份。在发布会的间隙,他告诉记者:“这一行,社会的传统观点还是没那么认可的。”在他心中,更被“认可”的是公务员。
在公司内,陆步轩扮演闲云野鹤一样的角色。他平常在西安的单位上班,有活动才飞往广州。
毕业15年后,经过几位关注他的官员协调,陆步轩被调入了西安长安区档案馆。每天7小时坐在台式电脑前,编纂地方志。这是他人生第一份有编制的工作。
“花姐”一直觉得,“陆老师”迟早是要来公司全职工作的。“有什么可干的啊,又赚不来多少钱。”
“花姐”是陈生的总裁助理,这个大眼睛潮汕姑娘走路带小跑。当年她从一家广告公司辞职,从卖鸡的档口做起,拎起翅膀,帮着买菜的师奶吹开茸毛查验鸡屁股是否健康。她不觉得辛苦,“坐办公室有什么乐趣啊,又赚不了多少钱。”
可是陆步轩不这么看。“我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吧,算冒尖的。”他说着,捻灭烟头,笑着,但也看不出十分自豪。“除了编地方志,还有其他的一些文件撰写工作,领导都找我。”
“我们中间很多人仿佛一只中了魔法的兔子,不断地有人在旁边告诉它,说它原本是一只山羊,于是它就真的认为自己是一只山羊了。”陆步轩的北大同学“老白鸡”在一篇网帖里说。
在某种程度上,陆步轩也是那只兔子。三十一年前,锣鼓喧天中,这个摘取长安区文科状元名号的农家少年被送上去往“皇城根”的列车,成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子。
他是北京大学32号楼6人宿舍里年龄最长的“老陕”。他的笔记是兄弟们和“期末考试短兵相接的武器”。他走过黄土高原的大河和苏杭柳岸的断桥,考察各地方言,全然不理会这是否会与此后的工作相关。他以为,自己会和前辈一样,进入对口的国家机关工作,跳出原来的生活。
只是谁也没想到毕业时,他被送回了努力考出来的那个小县城,落在了一家柴油机厂。
没过多久,下海潮开始,“南巡讲话”发表,千万公务员停薪留职。在向南淘金的人群里,有李宁、张海迪、王朔,也有湛江人陈生。他早毕业两年,分配到了广东省委的机关单位。
陈生也是农家孩子,全村人凑钱送他上了北大。同校毕业,他活得比陆步轩热闹不少。1997年,他创立天地壹号饮料有限公司,十年内占据了90%以上的广东市场。他给了当年接济他25块钱的老头儿一份有五险一金的工作,还为全村每户修了一栋别墅。
曾经的读书苗子陆步轩,在这波经济大潮中拉过三轮车,搞过装修,还做过小生意,都不成功。“管理真的需要才能的,我呢,我的优点就是老实,知识分子嘛。”陆步轩承认。
他老老实实地开始开档卖肉。肉摊上当时都是苍蝇乱飞,血水横流,肉腥气刺鼻,他只能穿着短裤拖鞋站在铺里。手上是常年洗不净、就索性不洗的猪油。
后来猪肉卖久了,陆步轩在这一行有了积累。他好研究,在一本名为《陆步轩教你选购放心肉》的小册子里,从生物、运输等方面,结合数据,讲述“排骨、腰子和板油”的故事。
2005年,陆步轩来到广州,那天大雨如注,傍晚降落的飞机深夜才抵达。两人确定了合作。以“壹号土猪”为品牌,借助陆步轩的影响力,推广一种生态养殖的黑猪肉。
如今,这个品牌已经发展到将近1000家猪肉连锁店,筹划上市。
陆步轩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名字的价值。只不过这把岁数,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爱好和兴趣了。
在与电商签约的仪式上,九个提问有七个都是给陈生的,他的声音大到让话筒爆麦:“我都50岁的人了,如果不革自己的命,干嘛要做呢”。
陆步轩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北大猪肉佬”的标签挥之不去,印在鲜红的背景板上。
发布会结束。陈生匆匆拍了拍陆步轩的肩膀,赶往会议室与合作伙伴进行下一步商讨。陆步轩闲在走道里,点燃一根烟。
“到这把年纪,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他悠悠说道。
“您这是无奈么?”记者问。
“是活明白了。”
陆步轩的女儿即将高考。孩子在他的指导下学了理科。打算报考陕西一所大学的医科。
陆步轩在时代沉浮中学会精于计算——“医生行业目前已经达到了地位的谷底,但时代总会让他们重新获得价值。”女儿这时候入门,门槛低,这投资划算。
在“花姐”眼里,“陆老师”这几年变化不小。衣着越来越精神了,口音也有所改善。她仍记得初见时,对方一口陕西普通话给广东本地工作人员带来巨大疑惑。
更重要的是,这位“老陕”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初见时的那一点自卑。“他突然发现自己还不错,想做一番事业出来吧。”
浪潮正在袭来。北方他的母校里,师弟师妹正在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加入。他们被批评情怀大过实际,可也依旧野蛮生长。
90后法学硕士张天一,毕业后开创了自己的米粉品牌。他们在一次活动中见面,常被看作这个名校两代创业人的相遇。
可是俩人都不太认同这种连结。“我那也不算创业,是被逼无奈。” 陆步轩对记者摆摆手。他希望自己这位师弟以后能有机会重拾法学相关工作。
“陆师兄身上有一种知识分子的自尊吧,我也说不好。”成长在新时代的张天一说,“我感觉,我是在理想中找现实,他是在现实中找理想。”
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网络红人陆步轩并不熟悉互联网。他黑色的酷派手机妥善放置在牛仔裤右裤兜里,基本不拿出来。友人敦促他申请一个微信,好联系。他没兴趣,后来还是女儿帮他一步步设置好。对话框里不时闪烁着一个北大校友群,还有各种头像交待某日去某地活动的事宜。
他至今没觉得需要上传头像照片,陆步轩的账号上是一张灰色的系统默认照片,没有面孔。很容易就会被淹没在通讯录里。
相比之下,人们更难忘记的反倒是他书里的一个故事。
一个倒霉蛋匆忙中搭错了车,找乘务员解决。乘务员很为难:“我们这可是直达快车,中途不能停!”请示列车长后,他们决定,经过车站车速减慢的时候让倒霉蛋跳下去,但由于列车的惯性,他必须不停奔跑。当列车进入车站时,倒霉蛋往下一跳,脚刚着地就往前跑。就在他刚想停下来的一刹那,前一节列车的车厢门忽然打开,另一位乘务员一把将他拽进车厢:“先生,你真幸运,我们这是直达快车,中途还没有上来过人,来,请补票吧!”
“那个倒霉蛋便是我自己。”陆步轩说。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