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入职某公司时,任新闻发言人,许发刚托人捎话,让我尽快去济南找他。
许发刚是谁?捎话的同事笑了:“见了你就知道啦!一位大神级人物,曾经是公司的第一任总裁,不过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一年后我去山东走访媒体,才第一次见到了许发刚。当晚他在济南大宴宾客,叫了十几个媒体朋友来给我接风,挨个介绍。“东君啊,你来我太高兴了!最早公司刚创业的时候,好多媒体朋友帮助,我离开后,一直觉得没有好好报答他们,也不知谁负责媒体的事,心里老放不下。你来啦,现在我把这些老朋友交给你关照了!”热心劲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局外人。
当时我感觉这个长得胖乎乎,弥勒佛似的大哥,特别像一个操心的保姆。怀抱两个婴儿:一个是离职已久的公司,另一个是他的朋友。
介绍完当地媒体还意犹未尽,他一鼓作气要带我去北京继续见他的媒体朋友。而且说干就干,两天后他带上司机,开车领我进京访友。路上许发刚接了一个电话,说几句就挂掉了,一直坐着傻笑。我问他乐啥,他说:“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问我是许‘刚发’吗?我什么‘刚发’啊,我早发了!他咋不问我是不是暴发呢!哈哈哈哈……”这大哥,也有调皮得像个孩子的时候!
当时的出差标准是250元/天,到北京我要去住如家,许发刚说:“你别管了,去我同学的会所住,我给你报销。”我跟着他住到了回龙观的一个道观里。他把会所里最大的套房让给我住,自己和司机住在一个标准间里。每天早晨喝完羊汤,许发刚就开车和我一起满北京跑,一个个媒体地拜访。
出差恰逢妇女节,我逗他:“许总,跟着你出差没礼物,罢工!”他赶忙说:“好好好,送!”
结果,许发刚一次买了三个普拉达手袋,一个给我,一个给朋友,一个给媳妇儿。
付完钱,许发刚拿着包包,反复摩挲着,一遍遍问我:“俺们村一头牛也才几千元到一万元,为啥一块牛皮这么贵呢?你们出门挎这个包,相当于牵了三头牛在街上走啊!”
过了半年,我问他:“我帮挑的那个包包,嫂子喜欢吗?”他愁眉苦脸地说:“不好。我开始骗她说三百块,她天天挎着去菜场买菜!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告诉她,其实是三千块,你别老拿去买菜了!谁知道她放在衣柜最上层收起来了,从此再也没舍得用过!我还不敢告诉她是三万块呢,她要是知道这么贵,非得吃了我!”
我和许太太通过一次电话。在公司的时候,我们订了一些报纸,给许发刚家里也送了一份,我问他家里地址是哪儿,他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只好说:“给你嫂子打个电话!”
我问他:“那你平时怎么回家?”他说:“我只知道怎么走,但你要我说出具体的路名和门牌号,我记不住啊!”
我只得打电话给嫂子,嫂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个许发刚,从来记不住家里的事!”
记不住自己家门牌号的许发刚,脑袋里装满了别人的事儿。前几年时不时找我,不是帮他兄弟的孩子找实习找工作、就是帮同事发表论文。
这几年,我见识了各种各样偷奸耍滑的人,有的在我看来根本就是来骗许发刚钱的。但他和谁都不争。在他眼里,人无好坏之分,来找他的都是朋友。
长江商学院成立山东校友会,许发刚连任两任会长,乐此不疲。我问他:“许总,他们为啥选你当会长?你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他一愣:“为啥?”我说:“你上当了!商学院校友会的会长都是退居二线的企业家!谁最有实力天天请客谁当会长呗——会长都是冤大头!他们就欺负老实人。”
他听完乐了,哈哈大笑:“东君,我就喜欢你老说大实话,给我泼冷水!不过,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哈哈!”
我在公司搞过一次为贫困山区“希望厨房”筹款的内部慈善拍卖会,许发刚捐了两尊孔子铜像出来义拍,并偷偷嘱咐我:“到时候现场公司同事们捐赠出来拍卖的东西,只要没人拍,我全部都收!”他说不能让同事爱心流拍,让我全权代表他举牌。
那个时候,许发刚已经开始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传播孔子思想。他把在公司挣的钱,不断捐给中国孔子基金会,投入到设立儒学文化传播公司,创办儒学杂志上。
许发刚还在网上开了个卖孔子像和文化衍生品的商店,不过一直排名很靠后。在这个商业时代,孔子和儒学,很难排进电商的热搜榜。
2011年流行玩新浪微博,有人帮他注册了一个,他自己起了个网名:智者行仁_123。
直到去世,这个账号也只有30个粉丝、总共发了12条微博,大部分内容都是帮丢失孩子的父母找孩子,或是对贫困地区的现状发出感慨。
这个被互联网改变的商业时代,许发刚越来越不能理解了。但他依然坚持认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在任何时代都值得被弘扬、被记住。
在创办儒学公司之前,许发刚还在山东做了一个投资公司和棉纱纺织厂。我问他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他说:“借钱给朋友办厂,没办起来,朋友没钱还,就把这个弄到一半的厂给我了。我只好接手。”我说那你怎么懂这行呢?许发刚说:“我不会啊,所以2008年我不断地四处开拓客户,到处请人喝羊汤,还赔进去200多万元。”
2009年年底,我再看到时问他:“纺织厂今年喝了多少羊汤?又赔了多少钱?”“今年赚钱了!800多万元。”许发刚老老实实回答。我很诧异,问:“许总,你用什么秘诀能在一年之内让一个赔本的纺织厂扭亏为盈的?”他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慎重地答:“诚信。”看我满脸惊愕和不相信,他又强调了一遍:“真的,诚信!——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了。”我无语,越来越觉得这就像是从《论语》里走出来的人。
还有一次,我在济南一条高速路旁看到了只写着他公司名称的巨大擎天柱广告。我问他怎么打了个纯品牌广告?他说,这也是借钱给另一个朋友,没钱还了,就送了个广告。
我从公司辞职创业,一周之内要投的资金多达数千万元。我吓了一跳,在凑到第一笔注册资金后,婉拒了后来陆续要转款给我的大部分朋友,其中也包括许发刚。事后他好几次跟朋友念叨,“东君咋就不让我投呢”。
没过多久,许发刚忽然问我爱吃什么水果,又问公司多少人了。回去后,他就在网上给我订了几十箱榴莲、山竹、芒果寄到公司。买榴莲的订单,光运费就花了1900元。“业务我帮不上忙,我就帮你养养公司这帮小伙伴吧,让大家吃点好的!”
2015年,我们共同的朋友赵龙也创业了。这一次许发刚高高兴兴地当了他的天使投资人。他专门来北京找我,跟我说:“你觉得我投赵龙怎么样?我先投了250万元,另外我还偷偷备了800万元给他,他如果花完了250万元还没成功,我就再拿这800万元继续投。”我一听,急了,赶紧说:“老哥,虽然你是我哥,赵龙是我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说实在的,你投200多万可以了,如果不行,就认赔,别再追加了。投资要理性啊,别感情用事!”
“万一没做起来,我不能看他死啊,我得救他。”他说。
赵龙创业做一款运动App,最初几个月许发刚也跟着瞎着急,有一次还专门给我打电话:“东君,请教你几个互联网创业方面的问题。你说产品经理是先做App功能还是先做微信社区呢?视频教学是不是适合运动爱好者在家自学呢?还有,我发几个简历给你,你帮看看哪一个产品经理比较好……”
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感兴趣这些。他很认真地说:“这些是赵龙让我帮他想啊,他老是问我意见,很尊重我,还不停地发一些简历给我看,让我帮他挑员工,我能不认真回答吗。”
我一听就乐了:“这哪里是真的想要听到你的意见啊,你又不懂互联网!他也就是做做样子。拿了你的钱,当然要显示尊重你的意见。你千万别当真!”许发刚听完哈哈大笑,马上醒悟过来:“对对,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还真当个事了!这段时间天天被他拖着开会,我都想去读个什么互联网班学习一下了,我还说呢,怎么搞投资比自己搞企业还累!”
许发刚去后,我第一时间告诉了赵龙,赵龙发了一条朋友圈:
“你是我人生的天使。”
看到这行字,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许发刚或许是许多人生命中的天使,他的心里装着的永远是别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
有一年许发刚和朋友开车去内蒙古玩,司机郑国华开车太快,在沙漠公路上遇到浮沙,急转弯时发生严重车祸。许发刚当场昏迷、脑袋中间豁了一个大口。
国华说,当时已经顾不上后悔开快车,心里只想着但愿许发刚能活下来,能尽快醒过来,因为如果醒不过来,就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后许发刚先是问国华:“车祸后,我睡了多久?”在得知自己险些昏迷不醒变植物人以后,他没有半句责难,反而说: “国华,你受苦了!这一个多月,我反正是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吃了睡、睡了吃;苦了你了,一直照顾我,心里担惊受怕肯定压力很大!我躺着的人没事,苦了你们醒着的人了!”
国华说,出车祸后,光忙着救人、处理医院的事,他精神高度紧张一直绷着,直到听到许总醒来的那句话,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2009年我们在泰山之巅举办公司的新品发布会,当晚在泰山顶上守夜等着看日出,大家玩“斗地主”。我喜欢痛痛快快淋漓尽致的输赢,于是经常不看底牌直接全押上,就为了抢当地主过瘾,“闷踢!”许总看我打牌痛快,也觉得大爽,每次都跟我押:“跟!我也闷踢!”一晚上,只见我俩哗哗地不停输钱……
直到当场抓到另一个朋友偷牌耍赖,我们不干了,和那个朋友吵起来。许发刚却站出来护着那个耍赖的朋友说:“没事没事,他的牌就是这样的,我可以帮他作证。”
事后他说:“我能看不出来他耍赖吗?但是打牌嘛,我们输点钱不算什么,大家高兴最重要!不用上升到人品问题,他只是太在乎输赢而已,我们别揭穿他,伤了和气。”
有一次,许发刚忽然告诉我:“我皈依了!”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还是一副憨厚的模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有一个师傅,是个活佛,我还获得了一个法名!”然后转头问他身边的助理:“我法名叫啥来着?我师傅叫什么活佛?”
看我满脸愕然,他乐呵呵地解释:“有一天,我一个朋友说他家里来了个青海的大活佛,邀请我一起去看活佛。一进门我看活佛坐在大厅里,大家都跪倒了一片,我一个人站着不好意思,入乡随俗,我也跪倒了。然后就被活佛挨个摸顶、收了我们当弟子,我这才知道这是皈依仪式。活佛还送给我一个法名。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许总又回头问了一遍助理。 “这就是我的缘分,不管怎么爱吃肉,终究还是逃不过佛门,被佛祖就这么轻易收了!”
皈依前,许发刚因为爱吃肉,在济南南部山区的别墅里,养了只黑猪,本指望着养一年后可以吃上正宗黑猪肉。谁知来了个台湾的法师,看了以后坚决不让杀那只黑猪。许发刚只好答应。没想到从此骑“猪”难下了,这只猪一直养了两三年,现在已经五百多斤重。许发刚发愁地跟我说:“这只黑猪已经把猪圈都拱坏了好几次,没办法,看来要给这只猪养老送终了!” 没想到,猪还在,许总却先走了。
许发刚得了白血病在北京住院的消息,是赵龙告诉我的,并千叮万嘱千万不要出卖他,因为许发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一听就急了,赶紧发了一条微信:“我知道您在北京了,我要去看您!别瞒我了,我不是外人!”这才知道医院地址。
3月13日,我收到一盒长江刀鱼馄饨,舍不得吃,带到医院去给许发刚。当晚许发刚精神不错,问起我创业公司的发展情况,问起一个众筹公益项目的进展。听说项目还没完成,当时就要再捐几万块钱。
那是我和许总最后一次见面,他还像7年前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满脑子想着为别人做点什么。
有时候想到许发刚,会想起电影《三打白骨精》中,菩萨挡住委屈离开的孙悟空说的话“你看到的是真相,师傅看到的是心相。”嫉恶如仇、重情重义是小善;唐僧没有区别心,对草木妖畜皆有度化之心,才是大慈悲。
顾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