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曹忆蕾
视频拍摄剪辑:孙亚男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韦华薇
叶忠央扶着把手,口中喘着粗气,一步一顿地爬向三楼的住处,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他是叶家第三代灯塔工,今年77岁。
年轻时,他每天毫不费力,“蹭蹭”爬到十几米高的白节灯塔塔顶,擦拭灯罩、窗户。长江口,泥水浑浊,大风过后,泥巴糊在窗户上,灯光射不出去。岛上水稀少,他用抹布沾点水,一点点擦拭干净。
站在塔顶远眺,太阳刚刚落下海平面,晚霞红、紫、黄交叠,鲜艳耀眼。这时,白节灯塔上亮起一束光,一束红白相间、60秒4闪的灯光。这是叶忠央回忆中,海岛最美的景色。
灯塔,是海上来往船只的指明灯,用以引导船舶航行或指示危险区。19世纪后期,英国人在浙东海域建筑灯塔。一个多世纪以来,许多灯塔工守卫着这片海域,叶家是最特殊的——五代男丁当过灯塔工,大海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故事:叶来荣、叶阿岳、叶忠央、叶静虎,叶超群。
叶忠央从小跟随爷爷、父亲生活在海岛上守护灯塔,看着船来船往,耳边是“嘟——嘟——”的鸣笛声。关于大海无情的记忆始于5岁——1944年10月,暴风雨骤至。定期为海岛补给物资的小船无法返航,风浪越来越大,船老大想把船转到山后避雨,叶阿岳跑去帮忙。离开码头没多久,一个浪席卷过来,小船翻了。叶阿岳消失在海中。爷爷叶来荣得知噩耗,从嵊泗白节灯塔坐船赶到鱼腥脑岛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他们到村里,一家一户打听消息。再次看到叶阿岳,是一具埋在土堆里、被树叶包裹起来的尸体。被海水浸泡的身体浮肿,面孔已经走样,身上没有衣服,叶忠央凭着卡在父亲腰间的一条皮带认出了父亲。皮带是他童年的玩具,“岛上没有人家,父亲睡觉时,我就拿着皮带打来打去玩。”
叶忠央19岁时正式成为一名灯塔工。41年里,他在浙东海域唐脑、半洋、花鸟、白节、鱼腥脑等数十座灯塔工作过,还把儿子、孙子带进灯塔工的世界。他一生工作的使命便是“让那盏灯亮起来”。
在叶家第五代灯塔工叶超群的脑海里,也有一束光。这束光淡黄泛白、常亮,从他工作的七里屿岛灯塔发出。一束光代表一座灯塔,灯光的颜色、闪动频率都是灯塔的摩尔斯电码,为船只提供坐标、航道信息。
在决定上岛前,叶超群挣扎了三个月。他预料到海岛生活的艰苦、无聊,但是扛不住父亲和爷爷每天的“洗脑”,他抱着试试的心态成为家族第五代灯塔工,他甚至打定主意,如果不开心就跑回陆地。
2014年3月,26岁的叶超群登上七里屿岛,第一感觉是熟悉,“一种回家的归属感”。他有点享受被海风、海浪包裹的感觉。晴天晒晒太阳,有如度假。
第二个感觉是“被忽悠了”。七里屿岛少有晴天,特别是春季、冬季,多是雨天、阴天。由于潮湿,被子、衣服不晾晒就会发霉,房间里也是一股霉味。岛上更瘆人的还有一群一群黑压压的蚊虫。尽管穿着长衣长裤,叶超群每天都被蚊子咬,身上的红疙瘩半个月都不见消退。
内向、喜静的叶超群渐渐爱上这份工作。岛上有8个人值守,4人一班,一班工作12个小时,工作一周后可以下岛休息一周。叶超群的工作是巡检,查看油温、水温。所有工作的唯一指向是,保证灯塔在天黑时亮起来。灯塔已经配备了日光阀,自动感应亮灯,这大大减轻了灯塔工的工作量。50年前,爷爷叶忠央每天值班3个小时,每小时都要手动上弦,机器维修、保养都要自己来,还要干扛汽油上山的重体力活。
孤独是海岛灯塔工生活的底色。置身汪洋大海中,早晨醒来所见皆是海水。岛上流行一句话,“多见海水,少见人头。”
叶忠央刚刚工作时,每年有11个月被禁锢在岛上。他学会了抽烟,一天3包烟,一根接着一根,只用一根火柴,中间不用再次点火。孙子叶超群不敢踏进爷爷房间半步,“像一个毒气室,走进去就要窒息。”
10年前,因为哮喘越发严重,叶忠央下决心戒烟。常年的守灯工作给他留了一身海岛病,岛上湿气重,得了严重的关节炎、风湿病,下雨天腰酸背痛。
叶忠央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吃苦。父亲离世后,作为长子的他帮着母亲带弟弟妹妹,养鸡鸭鹅、种菜、种水稻、挑水挑粪。当爷爷叫他到灯塔上去,他没有推辞,“到灯塔里,不怕吃苦,以前什么苦都吃过。”
只念过两年书的他,到灯塔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字典。那时他一心想着钻研业务,柴油机、发电机的说明书就是第一课本。遇到不懂的字词,他抄下来问领导。领导被问烦了,他就把10个问题列为一组,再接着问。10年里,他翻烂了3本字典。
“叶老的业务水平很高。”曾经跟着叶忠央工作的小伙儿李敏,已是站里的主任。叶忠央把年轻人当儿子,带着他们维修机器、粉刷房屋、暑天给灯塔上油漆、除锈……“当时的工作量远远比现在重。”李敏回忆。
叶忠央做的第二件事是凿石围地。海岛上都是石头,没有土,种不了菜。他知道如何沿着石缝凿开石头,再将石头围起来,填上外头运来的土,便是一块块乐土,种上西红柿、青菜、四季豆。
没有水灌溉的青菜,一点点散开,耷拉在地上。想起当年的滋味,叶忠央摇摇头,“我们对外说,好吃着呢!但怎么会好吃,都是苦的。因为自己亲手种的,苦也是甜。”
叶忠央常念叨,“把灯塔当家,就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叶超群用来抵抗孤独的方式是网络。这两年,海岛上有了网络,年轻人上网聊天、看电影、看小说。在上岛前,叶超群带着大袋零食,但在家里他从不吃。还有一个装满了全套热播电视剧的电子产品,他享受在一段时间里把电视剧全部看完的酣畅感。
叶超群在岛上待过的最长时间是3周。他觉得自己处在崩溃的边缘,走来走去,无法静心看书,再亲密的同事也没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只有时间在被无限延伸”。
灯塔工常说,在岛上,连狗都会抑郁。早上起来一顿饭,随后两餐都是酒,饭后再睡一觉,一天就过去了。叶超群不习惯过前辈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岛上年轻人少,只有两三个,大多数是50多岁,即将退休。
叶忠央60岁退休时回归家庭,“很不适应”。他知道岛上的柴米油盐在哪里,但是家里的找不到。在岛上,收音机被管控着,每天听四次,一次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半小时新闻节目,还有早中晚三次天气预报。报纸漂洋过海到手里,新闻早成了旧闻。常年甚少与人交流,人也渐渐麻木迟钝。
曾有记者问他,“如果重新选择,事业和家庭选哪个?”叶忠央说选家庭。41年不曾顾家,让他对家人怀有深深的愧疚。往事如鲠在喉,孙子叶超群从未听长辈讲起过去的伤心事。只有这几年,通过媒体,他才了解了过去。
1971年春节,如往常一样,叶忠央留在岛上过年。妻子带着5岁的小女儿来看他,这本是件高兴的事。然而,传来的却是妻女遭遇海难丧生的噩耗。
“家中还有一双儿女,我要下岛照顾孩子。”现实逼迫着他下岛。他在镇上找工作,准备重新开始。镇上的生活是陌生的,他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海岛上去。两个月后,岳母提出帮他抚养孩子,“你还是回到灯塔上去吧”。
这回,他挑了距离孩子近的一个灯塔——白节灯塔,这里也是爷爷呆过的地方。他又回到海岛,如愿每天看到灯塔亮起,待了25年才离开。灯塔上招工缺人,他对儿子说“到灯塔上去吧”,语气就和当年爷爷跟他说话一模一样。
当时,叶静虎在开拖拉机,工资比灯塔工还高些。一开始他不理解,但想到能照顾父亲,而且家中三代都是灯塔工,他熟悉这份工作,便跟随父亲去了。花鸟灯塔位于外海,海水清澈,岛上甚至有一个小乡镇。叶静虎主要负责岛上的物资运输。
空闲时,叶静虎到海里摸虾、抓螃蟹,没有潜水工具就敢下水十几米摸淡菜。关于海的信息都烙在他们脑子里,何时涨潮落潮,何时小潮大潮,哪里有礁石,哪里鱼虾多,他一清二楚。现在的年轻人对海则陌生得多,不敢轻易下海。叶超群羡慕父辈与大海的贴近,他努力想象一阵海风抚摸自己的感觉,却“体会不到”。
叶超群29岁还没有对象,这是家里人最牵挂的事情。过去灯塔工不好找对象,婚姻都是包办。领导给叶超群下了死命令,下岛一个月找对象。一个月后,任务没完成,叶超群又回到了灯塔。
他常被问起在哪里工作,回答“灯塔上”。通常,对方一脸迷茫,“咦?这是什么工作?”。朋友笑称他是“岛主”“灯塔小王子”。但这份古老的工种,在他看来和别的职业没有差别,“只是时间,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时间。”
他开了一个微博“灯人V5”。第一条微博里,他自嘲“网龄14年,现在才开自己的微博,因为懒。” 他分享灯塔照片以及媒体报道,但是粉丝数寥寥,只有43位。但凡有想要了解灯塔的粉丝私信他,他主动回复,聊上几句。
有时上传了一些灯塔风景照,他左看右看,觉得自己摄影技术太差,没有把灯塔拍美,又删掉。
如今轮船上早已配备了GPS 定位系统,灯塔已经不是唯一的信号标志。但是叶家三代人坚信灯塔不会消失,它们是茫茫大海上的一点视觉温暖。
“看到灯塔亮着,心里就踏实了,到家了。”渔民的这句话,是灯塔工在海岛上寂寞生活的最大慰籍。想到对家庭的亏欠,叶静虎看着站在一旁微笑的妻子,“我们在岛上,顾不了家,全靠她一人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