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何林璘
视频拍摄剪辑:汪龙华
H5制作:中国青年报社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40岁的张蓉眯着眼,月牙般的笑眼闪着宠爱,一边娴熟地给3岁的瞳瞳扎起小辫,一边哄着哭鼻子的2岁男孩皎皎。这情景,在张蓉过去的17年里并不陌生。她是位没有编制的代课老师,也是700多个留守孩子的“妈妈”。
四川巴中海拔1600米的元顶村小学里,56双黑亮的眼睛,看上去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他们一样贪玩,爱吃零食,喜欢体育课永远超过数学课,但他们4岁就学会了自己洗碗、叠被子,他们一年、两年甚至三五年才能见一次父母。提起父母,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广东、新疆、浙江、山东等一个个地名。
从洗碗、洗脚、扎辫子,到洗衣服、做饭、应对第一次“吓人”的生理期,教会孩子们这些的便是张蓉和丈夫陈果。夫妻俩与孩子们一起吃住在学校,只有两张床的10平方米宿舍就是两人的家。
17年前,为解决村里孩子“没学上”的问题,夫妻俩自费办起家庭学堂,后来转到元顶村小学,一边代课、一边担起留守孩子们的“家长”。在孩子们眼里,当两人不只是老师,还是“果爸张妈”。
“南江有个地方除了教孩子读书、还能照顾留守的孩子!”自从张蓉和陈果开始收留照顾留守儿童,消息在外地打工的工友老乡间传开。家长们不断地从周边村子甚至邻县邻市赶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送来家里无人照顾的孩子,年龄最小的只有2岁。
教室里,8岁的小林叠着胳膊坐得笔直,看起来懂事极了,她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孩子,喜欢唱歌跳舞,梦想是长大了当明星。说起跳舞一双大眼睛就闪光的她,提起父母时却愣住了,低头拧着手指,小声说:“妈妈在杭州。”头上略微褪色的粉红色蝴蝶结是妈妈上次回来给买的。
校门口大杉树的年轮多了整整6个圈。从2岁到8岁,小林人生刚开始有记忆的6年都在这所寄宿学校里度过。一年只能见到妈妈两次,代替父母与她朝夕相处的是“果爸张妈”。
17年前的冬天,回乡探亲的陈果夫妇在田间见到位六旬老人,一边忙农活一边照顾两个孙子,玩累的弟弟直接躺在田埂上睡着了。询问老人才知道,因学校离家远,父母外出打工无人接送,本应读书的两个孩子只能失学在家。
这一幕成了陈果的心结。夫妻俩放弃了红火的城里生意,决定回乡办学。陈果说:“干了几年生意,生计问题已经解决了,就想回家做点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从做饭、洗衣、喂饭到辅导作业、教导养成良好的个人习惯,爹妈该干的活,陈果夫妇全包了。
腊肉圆白菜、鸡蛋炖豆腐,饭菜的香味从元顶村小学食堂里飘出。刚把前来慰问孩子的爱心人士送走,陈果来不及换掉客人到访才会穿的衬衫、皮鞋,就和张蓉一起钻进厨房给孩子们张罗晚饭。切菜、炒菜,十几年如一日,两人的动作异常默契、娴熟。
教室窗外十几米长的晾衣绳上,孩子们大大小小的衣服随风飘,斑驳晃动的光影透过窗户洒进教室。柴火棚上晾晒的37双鞋,从拳头大的2岁幼儿鞋到即将成年的“大人鞋”都有。
孩子们朗诵声里隐约夹着后院洗衣机的轰鸣声。这台全校唯一的洗衣机几乎全年365天都在高负荷运转。张蓉泡在水里的手起了褶皱,笑着调侃:“洗衣机跟着我是真受苦。”每周至少用掉一整袋4公斤的洗衣粉,10年时间,光洗衣机就坏了4台。
晚8点,张蓉打开办公室电脑里的睡前故事音频。《一千零一夜》故事从3个学生宿舍的喇叭里传出,大孩子开始帮张蓉替小孩子铺床、脱衣服。3个故事快结束了,果爸大吼一嗓“赶紧睡觉”,孩子们才终于把脚丫收进被窝。而这时张妈的夜晚却才开始——把一步不能离身的2岁的皎皎哄睡着,零点时喊3到5岁的孩子起床上厕所,凌晨3点再喊一次,每天如此,节假日也不例外。
两人的努力让这所大巴山里的小学变成了“明星学校”。自2010年有媒体陆续报道以来,当地政府先后帮学校解决了电脑、电话、电视机、体育用品和图书等硬件问题。“留守儿童之家”的资金支持也源源不断。北京科工集团航天二院25所爱心基金会还为留守孩子提供了每人每天一个煮鸡蛋的营养资助。
六一儿童节前夕,由于持续接待慰问孩子的外地客人,孩子们已经两天没能正常上课了。孩子们不断地表演节目,重复地升旗,配合捐助者完成亲子游戏,书包里塞满了糖果、饼干、饮料,两天时间,每个孩子,都收到了两个水杯。
来访活动结束的第二天一早,看到满地的果皮纸屑,陈果被迫推迟了上课时间,和孩子们一起打扫卫生,花了整整1小时。
4岁的欣欣不到一下午就把两大包糖果吃了个精光,有两个孩子因为吃了太多零食开始不停地拉肚子。课前讲话,陈果忍不住发了脾气,夫妻俩不得不把客人们给孩子们发放的零食暂时收上来集中保管,边收边叹气:“之前好不容易让孩子们养成的健康习惯全都完了。”
比起物质上的捐助和生活上的照顾,陈果夫妇认为留守孩子更需要的是陪伴,更应被关注的是内心的成长和性格习惯的培养。
夫妻俩自豪地称元顶村小学的孩子们不只是留守儿童,更是“自立儿童”。他们手把手地教孩子们洗碗、叠被子、扫地、洗袜子,并教会大孩子照顾比自己小的孩子。晚上7点,陈果敲敲盆子,四五岁的孩子就自己抬出洗脚盆。在露天院子里,映着大巴山傍晚的天空,6双脚丫同时泡在水里,5岁的孩子洗完自己的脚就给身边3岁的小孩子洗。
2014年暑假,广州启创社工服务小分队和启智社工服务小分队前来元顶村小学所开展的“留守儿童夏令营活动”,给夫妻俩对留守孩子的教育提供了新思路。“社工们通过专业的心理引导和陪伴,让我们一下看到了一种新可能。”
启发之下,陈果每个周末都会结合成长问题给孩子们上一堂心理辅导课。
一次课上,陈果让孩子们回忆与妈妈相处的细节,9岁的玲玲说:“我不知道我妈妈,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玲玲是非婚生孩子,母亲生下她后,一走便是8年。她被爷爷送来学校是正月,4岁的玲玲只套了件旧棉袄,看不到任何新年的迹象。
刚到学校的玲玲不愿被人抱,一抱就哭,拿手往外推人,脸上从没出现过笑容,眼神飘忽,从不与人对视。为了给玲玲“家”的感觉,张蓉鼓励不同的孩子主动和她说话,不管买菜、买衣服还是进城走亲戚,她都把玲玲带在身边。“小跟班”玲玲的脸上逐渐有了笑容。
学生活动室后侧墙的大背景板上,贴着目前在校的56个孩子的照片,组成一个半圆,半圆的中心写着一个硕大的“家”字。
背景板上的照片重重叠叠,每个学期初,陈果都会用手机给每个孩子拍张照片,洗出来贴在这“半个家”里。照片里的孩子随着院子里的植物一点点长高,几乎每学期的背景板上的孩子都在变化,有新的孩子到来,也有孩子离开。
张蓉指着半圆说:“它寓意着我们提供给孩子们的半个家,但我们无法为他们提供完整的家,他们缺失的是另半个由自己父母组成的更重要的家。”每个孩子被送来时,夫妻俩都问家长:“能不能不出去打工?能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为了帮孩子们弥补更重要的另半个“家”,他们除了照顾孩子,把更多精力花在了与孩子父母的沟通上。张蓉的通讯录里有一半以上都是孩子家长的电话。在张蓉的劝说下,玲玲最终结束了5年的留守寄宿,被接到了妈妈的身边生活。
照片墙上,正处换牙年纪的琪琪并没像其他孩子那样笑着露出自己的豁牙。爸爸已经半年没打过电话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琪琪也是非婚生孩子,母亲生下她就回到了原来的家庭继续打工,琪琪从出生就没见过妈妈。
几经辗转联系,六一儿童节的前夕,张蓉终于拨通了琪琪远在青岛的妈妈的电话。电话那边说:“老师,我知道她爸爸失联了,没交的生活费我一定给他补上。”张蓉打断了她的话:“妹妹,你没明白我意思,我给你打电话不是想催你交她的生活费,是想让你每周至少给孩子打一次电话和她聊聊天,就这一个简单要求。”
在元顶村小学的留守儿童里,类似琪琪这样特殊的孩子占了至少一半。“我们所接触的不少农村家庭都是一人在外打工、一人在家,或者两人不在一个地方打工,常年不在一起,缺失伴侣,由此出现临时夫妻,非婚生子,造就了像琪琪这样的留守儿童中的困境儿童。”陈果说。
为此,陈果专门成立了自己的社工组织,除了开展针对留守儿童的调查以外,还负责调解村民的家庭等矛盾。“有家长因两地分居想闹离婚,我们就从他们的立场出发,建议他们带着孩子一起去同一个地方打工,矛盾就会缓解不少。”
根据陈果在本地进行的留守儿童调查,他始终认为留守儿童之家的设立并不是根本解决办法。“留守儿童问题最根本是经济问题。只有本地经济有实力,家长们才能留下来,孩子才不会留守,另半个家才会完整。”
尽管名气越来越大,夫妻俩却希望学校越变越小。最让夫妻俩开心的事,莫过于孩子的离开,“说明他们不再留守了!”
张蓉至今留着今年元旦,秀秀被妈妈接走时塞给她的信,皱巴巴的纸上用颜色不同的笔歪歪扭扭写道:“如今我就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好舍不得你们……您让我们感受到没有妈妈在身边也一样很幸福。”张蓉边读边笑得合不拢嘴,这是夫妇俩收到过最棒的新年礼物。
(文中所有未成年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