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床上的夏天

    转眼又是炎夏。生活在一个平均气温在完美26摄氏度左右摇摆的城市，按道理不应该再抱怨。一个又一个夏天过去了，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西瓜、冰糕、短裤以及人字拖，就是夏天的全部吗？

    夜晚总归是变短了，而白天是属于孩子们的时间。因为天黑得晚，孩子们吃完晚饭还能在一起晃荡一段时间。那天晚上，夜里的雾都已经下来了，小朋友们还是舍不得走，大人们早已经扛不住了，一遍遍地催着回家洗澡。

    住在9楼的一个小姑娘抬头问她姥姥：我可以在滑梯旁边睡觉吗？她是上周刚搬过来的，对小区游乐场的大滑梯还保持着新鲜感。这奇妙的不在家睡的想法得到了几个小伙伴的认可，孩子们都开始嚷嚷起来，纷纷表示自己也不想回去睡，要在外面睡！仲夏夜的晚上，如果可以睡在游乐场里，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把家里的帐篷拿出来，乐乐妈妈也蹲下来跟他商量了。然而我们是少数派，10分钟后，我也拉着棒棒的手走进电梯了。放洗澡水、监督刷牙、讲睡前故事、拍他入睡，这些才是接下来等着我去做的事情。

    是啊，夏日夜晚不回家，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前的我，是一个可以在夏天的晚上睡在外面的小孩。想到这里，我开始同情起这些拥有比我小时候更多玩具更多关注的孩子，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辈人说，一代各有一代福。

    我的老家在湖北，夏天热，冬天冷。童年夏天的欢乐，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凉床的。上小学之前，我们家一直住在母亲单位——药材公司的大院里，办公楼和家属区在一起，高矮不同的几栋建筑围合成一个长方形，中间是一个方便晾晒中药的大场子，天麻、麦冬、扎成排的蜈蚣，还有一些记不得名字的药材，在每一个晴天变换出现在场子里。进入伏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仓库管理员会将药场收拾干净，下了班的大人们开始从院子里的大洗晒池子里打来凉水，一桶桶浇到地上，除去药材浮尘，也带走白日里的暑气。不多久，便陆续有小伙伴端着碗到院子里来了，米饭在下面，菜堆在上面，你吃一口我的，我尝一口你的，大人似乎从不为孩子挑食发愁。

    夜幕降临，院子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回家放下碗，洗完澡，扑上一身白花花的痱子粉，就飞奔下楼去。早已经有凉床摆出来，竹子做成的凉床，床面是打磨过的竹条拼成的，竹条是人工劈开的，宽窄不一，然而最宽的竹条也不超过1厘米，凉床的4个边和4条腿都是原始的粗竹筒制成，透着一股子敦实的气质。

    除非特别热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出来纳凉，平日凉床的摆放并不需要规矩。大人用湿毛巾擦上两遍，再在床下点上一盘蚊香，孩子便迫不及待地躺上去了。刚擦过的凉床，带着点冰冰凉的清爽，穿着背心短裤上去滚一遍，那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专属待遇，就好比西瓜切开后正中心的那一口。吃到西瓜芯儿跟睡刚擦好的床，都是夏天收获宠爱的标志性事件。

    凉床是旧一点的好，有年头儿的凉床，往往比新床更加光滑，那是老辈人生生用皮肤磨出来的油润感。新凉床是不招人待见的，竹片仅用砂纸打磨还远远不够，淡青色的新凉床透着一股怯，在新床上打滚儿的时候可得老实点儿，磨合不够好的竹片缝隙甚至会夹住你的肉，虽然只是一点点儿，也够要命的，好像有人拿指甲掐你，你龇牙咧嘴，却没办法对着凉床还手。院子里最风凉的地方，必须给老凉床留出来。我们院里最老的凉床是珍珍姐家的，她们家的凉床是“别人家的凉床”，珍珍姐姐文静乖巧学习好，也是爸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大人们坐在别家的凉床上聊天，就像串门儿一样，孩子们在凉床阵里穿梭打闹，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可以那么近。入夜了，陆续有人开始带着毛巾被上楼，从有星星的院子，回到筒子楼，那种感觉真不好。燠热的空气包围过来，马上逼出来一身黏腻的汗，算得上是一整天中最沮丧的时刻了。

    小时候的我不胖，却算得上是院子里最怕热的姑娘，每每要被拉拽半天，才哭着回家。大院兼具工作和生活两用，对于大人们来说，一觉睡到天亮，被大院外面来的人看到，总归是不雅观的。

    知道我没办法在热房间里入睡，到了夜里，妈妈上楼去睡，爸爸陪我留在院子里，一米宽的凉床，我四仰八叉地睡成一个大字，爸爸大概只能在边上坐着。现在想来，无数个我拒绝上楼的夜晚，爸爸只能编着故事把我哄睡，等我睡沉了，再把我抱回筒子楼。那个年代没有手机，从我入睡到熟睡的这段时间里，爸爸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从一楼抱到三楼，绝对是有风险的，如果中间醒了，我一定会要求回到院子里去，妈妈后来告诉我，有一天晚上这么睡啊醒啊折腾了3次，爸爸实在忍不住了，我也毫无悬念地挨揍了。后来提起这事儿，我装出不记得的样子，但其实黑暗的走廊里，我带着哭腔喊着“好热呗”的那句话，和夏天家乡热热的风，一起留在记忆里。不知道爸爸还记得吗？（有了自己的孩子，自诩快乐教育的我声称自己不会打孩子，然而也是在一个哭闹不睡的晚上，我的巴掌落在儿子的屁股上，虽然不重，我也知道自己破功了。）

    这些年，偶尔在暑假再回到家乡，洋气整洁的封闭小区越来越多，作为公共生活的院子却很少看到了，除了满街的小龙虾排档，找不到可以叙旧的地方。而凉床这古董，也好像永远地消失了。生活里总有些东西，离开的时候是不会跟你打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