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7年,中国清代文人袁枚去世。这位才子生前妻妾成群,还曾接受友人赠送的婢女,带回家发现其有孕在身,才赶紧退了回去。
也是这一年的11月1日,英国汉普郡斯蒂文顿堂区神父乔治·奥斯汀,写信给伦敦出版商托马斯·卡德尔,提及他手头有一部小说稿《最初的印象》(The First Impressions),是描写当时英国女性的家庭和婚姻的。然而,卡德尔甚至连读一下小说稿的兴趣也没有,直接拒绝了他。最失望的恐怕不是这位神父,而是他的女儿简·奥斯汀——小说的作者。16年后,这部小说经过改写出版,改名为《傲慢与偏见》。
简·奥斯汀有没有在小说女主人公伊丽莎白小姐身上投射自己的影子,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她27岁时——当时已不算年轻,她拒绝了一个能继承大笔家产的年轻男子的求婚,因为她不爱他。
近日,李继宏新译的《傲慢与偏见》出版,他与社会学家李银河对话“从《傲慢与偏见》谈女性意识”沙龙在北京举行。李继宏说:“假如说《傲慢与偏见》和简·奥斯汀能够给今天的中国读者带来什么启发,那就是婚姻并非人生的必需品。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当然美好,但如果结婚不是为了爱情,那还不如独自生活。”
伊丽莎白具有现代婚姻观
中上层阶级女性的婚姻问题,在18世纪末就引起许多作家的关注。当时的英国小说,尤其是女性作家撰写的小说,多以这种社会现象为主题。比如,女权主义先驱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匿名出版的《玛丽》,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的《尤多尔福的秘密》(The Mysteries of Udolpho),法兰西斯·伯尼(Frances Burney)的《伊芙丽娜》(Evelina)和《西希丽娅》(Cecilia)。
《西希丽娅》讲述的是一个富裕的上层阶级少女如何把自己嫁出去的曲折故事,1782年由本文开头提到的托马斯·卡德尔出版,上市后非常畅销,连印六版。难怪乔治·奥斯汀希望《最初的印象》得到他的赏识。
李继宏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18世纪的英国女性可能比中国女性幸运一些,因为英国实行一夫一妻制,即便贵为国王也不能三妻四妾。但这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当时的英国男性,尤其是中上层阶级,享受着和袁枚大致相同的优待。
和古代中国一样,这种性别不平等的根源,在于女性从制度上被剥夺了独立的经济基础。在1870年《已婚妇女财产法》生效以前,即便是贵族出身的女性,婚后也没有财产权。
在《傲慢与偏见》中,班纳特太太喋喋不休地要把女儿们赶紧嫁出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女儿不能继承家产,一旦父亲去世,班纳特小姐们将无可依靠。伊丽莎白的闺蜜夏洛特选择与古板平庸的柯林斯结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种婚姻本质上是生意。
尽管工业革命已经在英格兰北部创造了适合女性就业的职业,比如纺织工人,但因为收入微薄、地位低下,只有下层女性才愿意当,中上层女性通常仍是希望尽早成婚。
《傲慢与偏见》描绘了三种婚姻:第一种以柯林斯夫妇为代表,是以经济条件为基础的婚姻;第二种以威克汉姆夫妇为代表,是以性吸引为基础的婚姻;第三种以达西夫妇和宾利夫妇为代表,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
李继宏说,简·奥斯汀所处的时代,到处充斥着对女性的歧视和偏见,唯一改变命运的途径是不以幸福为目的的“政治”或“经济”婚姻。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伊丽莎白小姐显得与众不同。在与男性的交往中,她不卑不亢,把高尚的情操、情感需要视为人生价值和人生幸福的重要组成部分,她显然具有现代婚姻观。
性别的刻板印象是对男性女性的共同压迫
英国人做过一个调查——谁是英国女性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结果电影中的007排第二,第一位是《傲慢与偏见》的男主人公达西。“除去他特别高、特别富、特别帅这些选男人的一贯标准,最重要的是他特别懂爱,这也是全书的主题——女人不但要嫁给一个特别棒的男人,而且要嫁给一个特别爱自己的男人。”李银河说。
达西代表了传统印象中完美的男性——强大、果断、有领导力,但李银河坦言,当下社会有中性化的趋势,男性会表现出女性的一面,女性也会表现出男性的一面。“我对这种趋势表示肯定。”李银河说,“性别的刻板印象,实际上是对男性和女性共同的压迫,男人为什么不能哭?女人为什么不能成为女强人?”
李银河认为,目前中国的LGBT(LGBT是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缩略——记者注)群体“欣欣向荣”。中国的情况与西方国家有所不同:西方国家民众对同性恋的态度呈现“沙漏型”,即支持和反对的人都很多,态度明确且激烈,中间暧昧者较少;中国则呈现“纺锤形”,20%~30%的民众表示支持,同样比例的人表示反对,但大部分人处于中间,表示“这事儿我不了解”。
“在中国,70%的同性恋者为了应付家长、应付单位,会跟异性结婚,这在全世界都不可想象。中国同性恋者权利的争取道路还比较漫长。”李银河提到一个细节,2006年,中山大学学生向学校申请成立全国第一个高校同性恋社团,没得到批准;于是,他们把社团名字改成了“研究同性恋”的社团,才获批准。
女权主义在中国被严重妖魔化
李继宏说:“尽管享有简·奥斯汀无法想象的政治权利和人身自由,当前的中国女性,尤其是北上广等大城市的女性,仍然遭遇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她们当中有一些人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被社会舆论称为‘剩女’。”
大龄未婚女性日渐增多的现象并非中国特色,欧美国家更加普遍。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14年,该国16岁及以上人口中,单身者比例第一次超过结婚者比例,占同年龄段总人口的50.2%。将大龄未婚女性污名化为“剩女”的,却是中国特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国家的民众对婚姻的心理依赖普遍仍停留在200多年前。”李继宏说。
李银河说,“剩女”一词的出现是基于一个前提——每个人都必须结婚,没结就是剩下来了。但是,女人为什么不可以选择单身呢?北欧国家,美国、法国等国家,单身人群都占到人口一半以上,亚洲的日本也有40%。
李银河认为,除了“剩女”一词的污名化,“女权主义”也在中国被严重“妖魔化”。曾有一个中国女作家代表团出国交流,每一位女作家上台演讲,都要先撇清“我不是女权主义者”。后来,“女权主义”被改称听上去温和一些的“女性主义”。
李银河说:“这其中有很大的误解,因为女权主义有很多流派,有的非常激进,有的非常温和。比如,社会主义的女权主义讲究要照顾女人,在国会、议会里要保证女性的名额;资本主义的女权主义主张女人要和男人竞争。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基点,就是主张男女平等——所谓女权主义就是主张男女平等。而男女平等是中国现在的主流意识形态。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中国人绝大多数都是女权主义者。”
正如香港女作家李碧华评张爱玲:“她善写月亮,却并不圆满。”在电影《成为简·奥斯汀》中,简·奥斯汀没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也不嫁给不爱的人,独自终老。如果哪一天,全世界都真正消除了对性别、对婚姻的傲慢与偏见,200多年前一位英国女性的梦想,才算真正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