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校园里最流行的社交平台不是微博,更不是微信,而是早在入学前就被学长推荐的人人网。那时人人网还叫校内网,我起初还以为“校内网”是学校内部网站的意思,搜索一番才发现,它是一家可以迅速认识同学的网站。很多同学和我一样,每天回到寝室打开电脑,或者有智能手机后,默认登录的网站就是校内网。
这种网络社交以同学关系为纽带展开,又实现了现实社交所不能实现的功能:校园里没人听你发表对时事的长篇大论,但是在网上就可以;讨论学校食堂的饭菜难吃或是太贵,也可以找到共鸣者。在校内网很容易找到类似对话层次的人,如果就一个问题发生了分歧,不会一言不合就“开撕”,而是诘问、解释、对话、澄清以至取得共识。
影响了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之间出生的大学生的校内网,如今已经风光不再。经历了那段纯粹而美好的网络校园生活的人们,谈起校内网或许会泪流满面。不可否认的是坚硬的现实:告别校园后,我们好像就不习惯在网上理性讨论问题了。一句流行语说:世道变坏是从嘲笑文艺青年开始的。不管是微博还是微信,要么让讨论流于浅层次,要么就是隔空骂战,那种“文艺青年”式的争鸣越发稀缺。
存在争议的议题得到充分讨论,基于以下条件:一、彼此信任、对话层次接近的群体;二、去工具化、脱离实用主义的纯粹讨论;三、意见领袖的存在。
校内网的大学生用户对话层次接近,拥有一致的身份认同,讨论动机没有多少功利心(仅有的“功利”大概就是让发言获得关注,那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内容创作的变现手段)。此外,校内网还孵化了一批“校园意见领袖”,他们活跃了校园舆论,带动了理性的争鸣。
然而,曾经被当成中国版Facebook的校内网终究是昙花一现,随着那批大学生毕业后各奔东西,很难再看到类似“有聊”“有料”的社交平台。
这种变化反映了互联网用户的结构变化。在2008年到2010年前后的校内网极盛期,廉价的智能手机尚未普及,上网仍然是精英行为,甚至残留有某种庄严感。不上网的学生家长对孩子上网的期许往往是“查资料”。网速不快,视频应用也没崛起,文字保持着相对高的传播优先级。传统媒体也没有真正直面危机,大量免费而精心制作的内容产品在网上传播。彼时,互联网舆论场还残留着某种古典的秩序。
而现在,网络已经无孔不入。前些日子,一款叫“快手”的视频App暴得大名:一些农民创作的视频片段在“快手”上受追捧,引发了人们反思城乡文化发展水平的鸿沟。从这一案例可以看出,互联网已经去精英化,在各类个群中得以普及。更多人有机会接触到网络,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阶层差异导致的信任感缺失,以及客观上不在一个水平层面上的对话,导致互联网舆论场变成一锅大杂烩。再加上碎片化传播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不同立场、不同身份的人难以在网上平和对话。
网络也从精神奢侈品变成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工具。早些年,上网就是上网,无论是拨号上网,还是2M的ADSL宽带,上网是人们花费专门时间、精力甚至金钱的精神活动。现在,上网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网络让人焦虑不安:不能通信,不能工作,似乎与世界隔绝了。今年4月,一场参与者自我断网7天的行为艺术实验引发关注,其反映的就是人们对脱离网络的焦虑。
无聊已成为卖点,无聊的互联网内容被开发出商业价值。从事内容生产并从中获益颇丰的自媒体,有相当一部分止于情绪发泄、打诨插科。或许对那些自媒体人来说,以此谋生甚至获得财务自由未尝不是能力。然而,如果整个互联网舆论场只有站队、表态,而缺乏理性的说服和妥协,不同立场者的认知裂痕难免越来越深。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一些自媒体被誉为“现象级”产品,但是其运营者仍然称不上是意见领袖——更多的是用俏皮话代替用户发牢骚。
泛消费的互联网显然不能延续慢节奏的互动与沟通,这让许多“文艺青年”感到不适。然而,这样的互联网也是自洽的。互联网创造了凌乱而统一的舆论场,它倒逼我们第一次正视这种凌乱。
多年以前,有未来学家不乏乐观地预计:互联网让世界变得更平了。这一预测现在看来并不靠谱:互联网非但没有让世界更平,还凸显了分裂的舆论场。为了回避这种分裂,网上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无聊了。不过,究竟是互联网让生活更加无聊,还是生活的无聊被投射到互联网上?我相信是后者。就像如果没有快手软件,你就不知道不同群体间的审美差异有多大,就更不可能想到能为此做什么。
王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