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装满鸡蛋的篮子轻轻地放在报名处的桌子前,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黝黑的胳膊与嵌满泥土的指甲。
“张老师,俺小孩儿从小就比别的小孩儿聪明,又懂事又听话,得过好多奖,俺们那儿的老师都夸他聪明。”躲在父亲后面的我只能把头深深地埋起来。
“爸!你……别说了,爸……!”微不可闻的声音迅速被人海淹没。
“哈哈,您是这位同学的家长是吧,您的心情我能理解!能考上我们高中的孩子都很聪明,把孩子交到我这儿,您就放心吧,我们当老师的就盼望学生能有出息……”
“张老师,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对我这孩子管得严一点,他要是在学校不听话,你就只管踢他。这筐鸡蛋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拿不出啥值钱的东西……”
2012年,我以刚过录取线的分数进入了省重点高中,报名的当天我和父亲吵架了。大概因为父亲的话让我感到羞愧,又可能因为父亲的衣着让我觉得丢人,或许还因为那筐土鸡蛋。当时,我只是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张老师并没有收下父亲积攒多日的鸡蛋。最后,父亲走了,拎着那筐鸡蛋走了,一步一步地走了。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失去了才知道痛,每当同学家长来学校看望他们,我心里总是莫名地痛,我那么想在某个瞬间能看到窗外有父亲的身影。
我们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每月可回家休息两天。对高中的我而言,这两天总是美好的,可以有睡不完的觉,吃上有鱼有肉的午饭,可以自由地玩耍,还有每次自己临走前父亲给的零花钱。
2013年暑假,和以前的暑假不同,走到哪儿就有人夸我了不起,能考上省重点高中,对于几十年都没人考上重点高中的村子来说,我就成了榜样。只要有人说起我,父亲就是一顿吹嘘,这也令我很是觉得父亲没见过世面,父亲不知道我的成绩在学校里只能算一般,因此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羞愧不已。
“哥,你爸对你真好!”
“怎么了?”
“你爸在家从来舍不得买菜,也不吃肉,有时捕到点儿鱼,也不舍得吃,只有你回来,才拿出来。你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你不知道你爸平时多抠,冰箱里面啥吃的都没有。你看你爸一年到头都是那件破迷彩服,还有……”
堂妹的话如晴天霹雳,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外面的暴雨疯狂地倾泻,被窝里的我低声抽泣,深深的愧疚与负罪感压得我只能痛哭。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注意不到?还是在选择性地忽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不孝子,我第一次开始立志要考一个好大学!
然而,又一次开学时,父亲却坚持要我把一筐鸡蛋带给我们老师,我又一次和父亲吵了起来,明明家里艰难成这样,明明老师看不上这鸡蛋……为什么要我送过去!然而,令我意外的是,当我说明父亲的坚持后,老师接下了这筐鸡蛋,还让我带话给父亲说“谢谢”。
高二和高三我的成绩直线提升,最终稳定在前100名内。每当我想起父亲,就提醒自己决不能倒下,也许这就是我在牺牲了无数个午休,晚上仍能熬夜学习的动力吧。
高考前两天,学校放假。我向父亲表明让他去考场送我,父亲以农忙为由推掉了,不过又叮嘱我走的时候带筐鸡蛋给张老师。在那次争吵后,每个月给老师送鸡蛋也就成了惯例。
跨出考场,尘埃落定,12年的奋斗与心血自此交上了答卷,画上了句号。本该轻松的我却泪眼朦胧,人群中迷彩色的父亲如明星般耀眼,夕阳下的两鬓白发与随着笑容逐渐隆起的皱纹构成了世间最美的画。当那布满老茧的右手抹去我的眼泪时,当父亲说“孩子,苦了你了”时,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多想说一句“爸,我不苦,您才苦”,但最终还是选择把这句话深埋心底。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对我说:“孩子,你可不能忘了张老师!”
“是啊,老师教了我这么多年,又对我这么好,是我遇见的最好的老师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他的。”说完后,我就在奇怪,难道在父亲心中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哎……”父亲长叹一声,低头深吸了一口烟。
良久,父亲又开口了:“不仅如此,张老师对咱家的恩情太重了!”
恩情?什么恩情?老师对同学们和我也没多大区别呀!我正准备说出口,父亲抬头看了看我,又弹了弹落在手上的烟灰,“其实,咱家根本承担不了你上学的花销。”
“啊?”我愣了一下。
“你的生活费大部分是张老师给咱的,他说是国家补助的。”
国家补助?国家补助不是打在学校发的银行卡里了吗?猛然惊醒,难怪老师当初坚持不让我把补助的事情告诉父亲,又一再嘱咐我银行卡里的钱要存着好留给父亲一个惊喜。原来如此,心里突然浮现——那筐土鸡蛋。
“你老师知道咱家的情况,还要帮你申请助学贷款,说国家政策好,可不能浪费了好政策。”父亲继续说道。
时光荏苒,老师你知道吗?从我拿着助学贷款单进入华理那一刻起,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无尽的喜悦充斥心间!去年我成功申请到了国家助学金,勤办更是给我提供了工作岗位,华理一直在帮我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如今我也已经长大,每当想起受过的资助,感慨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永远的感动与难忘的恩情。
夜已深了,又一次想起那筐土鸡蛋。
(华东理工大学 曹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