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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8月0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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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山风流记

洪忠佩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6年08月03日   08 版)

    导读

    在我国的名山之中,就其历史文化的风流绚烂而言,应该无出会稽山之右者。像王羲之他们那样在山水之间流觞畅饮、抒情休憩,充分感受山林的美好、自然的情怀,已经成为现代中国人欠缺的一种审美能力。一篇《兰亭序》,在有限的尺幅中,包含了无尽的传统文化理念,而且使会稽山成为中国书法圣地,并铸就一个中国文化高峰。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句出自《诗经·小雅》的句子,曾经被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引用来赞美过孔子。会稽山峰林竞秀、山色灿烂、历史层叠、文脉辉煌……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来赞美会稽山,应当也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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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晋名僧和文学家支遁所建弥勒庵的旧址上,巍峨磅礴的兜率天宫与逶迤雄阔的龙华寺拔地而起。那天傍晚,当这两大建筑群被山上的夕阳照亮之时,我感受到了绍兴人复兴会稽山文化的辉煌气势。

    我们常说的上下五千年,是中国历史的长度;而会稽山呢,自从治水英雄大禹在此留下系列圣迹,已经四千多年了。

    会稽山位于浙江中东部,东起曹娥江,西连浦阳江,南至长乐江、东阳江,北边与地脉相连,南北蜿蜒,跨越了绍兴、诸暨、嵊州、上虞和东阳等地,主峰东白山海拔1194米。当然,纯正意义上的会稽山,应该是“南镇会稽山”,囊括了会稽山脉北部的香炉峰、大禹陵、耶溪和九里一带。南镇会稽山所在地绍兴,其前身有“会稽郡”“会稽县”“越州”和“山阴县”等古称。

    会稽山深厚的文化积层,成为华夏文明的一处重要发祥地。“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会稽山列诸山之首。”(《周礼·职方氏》)在中国史书上,会稽山是被最早记载的名山之一,列“九大名山”和“四大镇山”之首。从绍兴的鉴湖越台出发,不仅能够寻访到民族英雄大禹与会稽山的渊源、始皇嬴政与历史伟人司马迁对大禹的祭探、越国文化的源头,还能够在其山脉边缘发现寺前山、马鞍仙人山、金帛山、跨湖桥、河姆渡等文化遗址,以及宗教和山水文化的传承与生发气象。所以,只有会稽山,才配得上“山之重大者”。

    向着会稽山靠近,如同向着中华历史文化的纵深穿越,会稽山在历史时空中留下的文化图像与印记,处处都烙刻着中国历史的文化密码。

    一

    大禹与尧舜并称中国“上三代”圣王,他不仅治理了滔天洪水,还划中国版图为九州。大禹治水在九州留下许多传说版本,其中也包括会稽山旧志中的记载。

    “禹疏了溪,人方宅土。”“谓禹治水至此毕矣。”这是录于宋嘉泰《会稽志》和宋宝庆《会稽续志》中的文字。我无从计算,大禹治水的故事从口耳相传到文字记载,到底历经了多少年代。在人们的印象里,大禹是一位近于神的人物,而在会稽山的禹井、禹穴、禹陵、禹庙、碑林,却能让你感受到一位圣贤的真实存在。

    而会稽山旧志上说的大禹治水的“了溪”又在哪里呢?

    “了溪,在(会稽)县东北一十五里,源出了山,合县南溪流以入于剡溪。”(宋嘉泰《会稽志》)遗憾的是,我没能找到有关大禹治水更多的背景和细节文字,只为当地“石馒头”的传说找到了一个注脚:“禹治水,弃余食于江,为禹余粮。”相传,大禹在嵊州治水现场宣告治水结束时,民工们一个个欢欣鼓舞,情不自禁地把吃剩的馒头扔入山谷之中。于是,馒头变得像化石一样,这就有了“石馒头”的传说。

    既然,大禹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圣贤,人们也关注他的情感部分。

    “禹行动,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或许,是《吕氏春秋·音初篇》最早记载大禹的恋爱故事。此时,三十岁的大禹看到涂山之女,可谓一见钟情。“候人兮猗!”涂山女娇又是何等的期盼呢?她唱出的,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爱。然而,有情人又岂在朝朝暮暮?大禹一心治水,“冠挂不顾,履遗不蹑”,能够“三过家门而不入”。后来,《绝越书》(卷八)对大禹娶妻地点还作了说明:“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而“涂山,在(山阴)县北四五十里。”(宋嘉泰《会稽志》)

    南方的梅雨季节,天像漏了似的。从绍兴冒雨去会稽山大禹陵,沿途纵横交错的道路、鳞次栉比的楼房,让我很难去识别大禹治水经过的“上涂村”“中涂村”“下涂村”。好在,远远地就看到大禹铜像矗立在会稽山的石帆山(上涂山)顶。会稽山,完全称得上是大禹的福地。他从这里出发,治水、封禅,事业步入巅峰。最后,还在这里走向人生的终点。“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土地之深,下毋及泉,上毋通臭。疑既葬,收余壤其上,垄若参耕之亩,则止矣。”(《墨子·节葬下》)据当地人说,大禹在生前就把自己墓地规模形制设计好了。步入大禹陵,面对龙杠、拴马桩、石牌坊、神道、石像牲、禹庙,我依然能够想象得到两千多年前始皇嬴政巡游会稽山祭禹的威严雄仪。

    “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在秦王政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登会稽山祭大禹,不仅给会稽山留下了厚重一笔,也让会稽山多了一座以他命名的山峰——秦望山。

    绕过禹绩台,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我膜拜大禹塑像。大禹铜像20米的身高,让我在雨中始终保持仰视的姿势。

    二

    吴越争霸,英雄群起,他们是否继承了禹的精魂?来到会稽山,当然要去追溯越国的都城。

    “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岁而至句践。”“秦望山在县南三十里。山南有嶕岘,岘里有大城,越王无余之旧都。”对于四千多年前无余建立的越国都城,《越绝书·记地传》与嘉庆《山阴县志》中记载的文字几乎节俭得不能再节俭了。至于越国大越城嶕岘的确切地址,当地学者有认为在绍兴兰亭镇秦望山南面的黄现村,也有认为在会稽山南绍兴平水镇五星村。毕竟,年代太为久远了。

    然而,无论在黄现村,还是五星村,都没有离开会稽山。一路上,古越先民“披草莱而邑”,修筑干栏式木头房屋,以山石、水潭、河流作自然屏障,组合成了我想象中越国都城的雏形。我急切地想去接近诸如“无余”“嶕岘”这样的人名地名,甚至诸如“候城”“埤中古都”“古城岭越王城”“苦筑城”“平阳越城”等古城名。

    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忍辱负重以雪会稽之耻,最终成就了自己的霸业。而就是这样一位励志人物的名字,一直让我误读误写了多年。实际上,“勾践”的“勾”应是“句”。据绍兴学者介绍,句践名字出现错误的源头在清代,当时是武英殿本照抄明代国子监用书,结果把《史记》中的《越王句践世家》抄成了《越王勾践世家》。

    春秋时期的会稽山似乎从未停止过征战。“昔者,越王句践与吴王夫差战,大败,保栖于会稽山上。”(《越绝书》)“旧经,吴王城在会稽县东十里,夫差围句践于会稽山,伍员筑此城以屯兵。”(宋嘉泰《会稽志》)那时,伍子胥派兵修筑的吴王城,城址是在秦望山的北面,亦称会稽山北城,这才开始有了“城”的概念与军事工程。从“越师请降,子胥不听。越栖于会稽之山,吴退而围之。”到“越栖于会稽日,行成于吴,吴引兵而去。”会稽山成了吴越两国争战的见证。

    再坚固的古城,也经不起时间的风化。何况,当时所谓的城还是因地制宜木构土夯的呢。

    认知和感悟一个地方的历史,博物馆是最好的窗口。徜徉在绍兴越国文化博物馆,看到展柜里石器时代的石犁、石斧,越窑的青瓷,以及清代的纺织品,都不失为文物精品,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会稽山出土的越国青铜戈与青铜剑。因为,我不可能看到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之间那一场场金戈铁马的争战,却能在锋利的剑刃剑锋上去感知当时剑拔弩张的局势。

    戈与剑,在冷兵器时代,还存在着持有者身份的殊异,而那金属质地撞击刺杀的锐利声音,应是一致的吧。

    “昔者,越王句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读着《越绝书·记宝剑》中的这段文字,我仿佛看到句践佩着宝剑在会稽山上孑然独立的身影。一道剑花,划出了句践生命的弧线,从历史的角度去审视,他卧薪尝胆在会稽山上,还是为了江山社稷。

    三

    会稽山是古越国的宗教圣地。

    半路上才发觉,我徒步去会稽山龙华寺的时间偏晚了,擦肩而过的都是下山香客。当然,晚与不晚,都是心理作用,抛开心理对时间的束缚,我感觉脚下更轻松了。

    会稽山仍然保留着氏族社会图腾崇拜的遗俗,对天地鬼神的崇信,以及对祖先的崇拜。“天美禹德,而劳其功,使百鸟还为民田,大小有差,进退有行,一盛一衰,往来有常。”(《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越地深山有鸟,大如鸠,青色,名曰‘冶鸟’。越人谓此鸟是越祝之祖。”(《搜神记》)在古越大地,人们最早对鸟的崇拜,从会稽山地区出土的越国文物屡见鸟图腾中进一步得到证实。“禹封泰山,禅会稽。”(《史记·封禅书》)“报天之功,故曰封,报地之功,故曰禅。”(《史记》)句践“乃行第一术,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曰西母娘。祭陵山以会稽。祀水泽于江州。事鬼神二年,国不被灾。”(《吴越春秋·句践阴谋外传》)从这些文献中,不难读出越人对天地鬼神的崇信。越人对祖先的崇拜更是十分明显:“故禹宗庙,在小城南门外大城内,禹稷在庙西,今南里。”(《越绝书·德序外传》)“越使二大夫畴无余、讴阳等伐吴,获二大夫,大夫死,故立庙于山上。”(《水经注·沔水》)印山越王陵,狮子山、凤凰山、小家山战国墓等,都是越人崇拜祖先的体现。

    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我觉得,有宗教文化的山都是神秘的,道教、佛教共存的会稽山更是如此。会稽山地区是中国道教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仙公钓矶、炼丹井等,都是葛仙翁留下的遗迹。在南朝宋齐年间,会稽境内就出现了第一批道观——禹井山馆。洞天福地,是道教仙境的一部分,大多以名山为主景。会稽山阳明洞、若耶溪能够跻身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中,足以说明其道教的兴盛。无疑,是名士崇道,推进了道教在会稽山的发展。

    最早出现在会稽山的僧人是安世高,他在汉灵帝末年辗转来到会稽,使会稽地区成为江南传播佛教的最早地区之一。而会稽境内创建的第一座寺院——正德院,已是安世高来到会稽五十多年后了,具体建寺时间是赤乌二年(公元239年)。

    佛教真正在会稽的发展,是在两晋南朝时期,个中原因除了当时儒学的繁琐不堪,最主要的是帝王崇佛——梁武帝萧衍对佛教极其崇信,不仅自己礼佛颂经,还将佛教定为“国教”。会稽山北部柯岩、羊山等地的造像,都是当时越地宗教文化兴盛的象征。随着竺道壹创立的“幻化宗”在秦望山嘉祥寺与支遁创立的“即色宗”在灵嘉寺的传播,会稽山的云门寺、法华寺等先后开始传播佛教义学。与此同时,会稽境内还创建了静林寺、昌源寺、一音寺、齐明寺、城傍寺、山阴北寺等一大批寺院。于是,有了帛道猷、支遁、竺道壹、竺法旷、慧虔、慧静、慧皎、法慧、弘明等高僧云集会稽。而这些高僧,都是当时佛学研究与佛学思想传播的代表人物。

    在佛学中国化的隋唐时期,吉藏在秦望山嘉祥寺成了三论宗(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创宗人,他也就有了嘉祥大师的称号。唐代,禅宗、净土宗、华严宗相继在会稽山妙喜寺、静林寺等得到弘传。后来,会稽山的佛教与全国各地一样,各宗逐渐走向合一。到了明代,王守仁开了绍兴居士佛教的先河——他开创“致良知”的“阳明心学”,实际上就是禅宗化的儒学。而在清代,会稽山境内的寺院是以平阳寺、显圣寺为标记的。

    众所周知,“弥勒”是印度佛经梵文的音译。而会稽山龙华寺的弥勒庵就是东晋时期高僧和文学家支遁创建的。据《法苑珠林》记载,东晋南朝的隐士戴颙,依据梦告造立弥勒像,后安置于会稽山龙华寺……佛法慈悲,佛光高照。于是,千年古刹就有了更加非凡的气象。如今的会稽山,规模最大的寺院当属龙华寺:龙华阁、药师殿、弥陀殿、卧佛殿、大雄宝殿、天王殿、禅堂、斋堂、礼佛广场等黄瓦红墙建筑,气势恢宏,蔚为大观。龙华寺将“秉承传统,契合当代,以人间佛教为旨归”,会稽山古老的佛教文化自此得到进一步弘扬。

    四

    古越国积淀出会稽山独特的地域文化,随着“五胡乱华”晋朝南迁,以北方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中心南移,营造出南北融合的会稽山文化高峰。

    彼时的会稽山文化,以“书圣”王羲之为代表。

    沿着一条翠竹相拥的小径,走近一脉清流旁的兰亭,我仿佛穿越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曲水流觞情景:王羲之等人列坐在山水岸边,正在进行一次曲水流觞诗会。

    会稽山支脉兰渚山下的兰亭,相传是越王句践种兰的地方,汉时设有驿亭,一个古雅的名字就这样组合诞生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这是王羲之《兰亭序》中描绘的兰亭景象。

    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农历三月三日,身为会稽内史、右军将军的王羲之,按照当地修禊的风俗,邀请了谢安、孙绰、谢万、孙统、许询等名士和亲朋一起雅聚兰亭,“行修禊大礼”。“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当时他们吟诵的诗稿汇集起来,竟有三十七首;于是,大家推选主人为诗文编辑作序,王羲之趁着酒兴,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一气呵成了一篇324字的序文,这就是著名的《兰亭序》。

    从那一个春天起,从山东“随父南迁”的王羲之得到了“王会稽”的亲切绰号,而会稽山下的兰亭,也因之成为中国书法圣地。

    一代名士的风流,无需去形容,兰亭雅集与《兰亭序》本身就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绝唱”。王羲之的《兰亭序》,甚至目前所见还只是后人的临摹本,都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传奇。而兰亭呢,也几经兴废变迁。据《山阴县志》记载,现在的兰亭,是明嘉靖年间,郡守沈启根据兰亭旧址重建的。王羲之的《兰亭序》也早已不见踪影,好在还有王羲之父子所写的“鹅池碑”与康熙赐书的“兰亭碑”,以及移建和重建的流觞亭和王右军祠。

    与王羲之的“兰亭雅集”比起来,他的儿子王徽之——子猷,比他玩儿得更有“魏晋风度”,我们仅以《世说新语》记载的那段“雪夜访戴”为例。

    先得介绍一下王子猷“雪夜访戴”中的戴逵:字安道,东晋琴师、艺术大师,曾有“碎琴不为王门伶”的美传。这个故事说的是武陵王司马晞听说戴逵擅鼓琴,请他到王府演奏,戴逵素来厌恶司马晞的为人,不愿前往,司马晞又派戴逵的一个朋友再次邀请,并附上厚礼,戴逵觉得受到侮辱,取出自己心爱的琴,当着朋友的面摔得粉碎,并大声说道:“我戴安道非王门艺人,休得再来纠缠。”朋友被震住,面带惭色,带着礼品灰溜溜地走了。

    《世说新语》记载:王子猷居住在山阴,一次夜里下大雪,他从睡眠中醒来,打开窗户,命令仆人斟上酒。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诵着左思的《招隐诗》。忽然间想起了朋友戴逵,当时戴逵住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经过一夜航行才到,到了戴逵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子猷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什么一定要见到戴逵呢?”

    就是王子猷走过的这条“剡溪”,激起后人文思泉涌,据有人统计:仅在唐代就有四百多位诗人沿“剡溪”漫游,留下了两千多首诗歌;“雪夜访戴”的书画也是蔚为大观——仅其影响大者,就有唐代王维的《雪溪图》,宋代李成的《山阴泛雪图》,元代张渥的《雪夜访戴图》、黄公望的《剡溪访戴图》,明代夏葵的《雪夜访戴图》、戴进的《雪夜访戴图》,清代王翚的《山阴泛雪图》。

    魏晋风流,在唐代铸成了会稽山飘逸的诗魂。

    五

    近年来文史界有会稽山或浙东为古唐诗之路的源头之说。

    与曹不兴、张僧繇 、陆探微一起跻身“六朝四大家”的顾恺之,从会稽云游回来,朋友为他接风洗尘时好奇地探问会稽山水,他笑了笑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

    我国游记文学的开创者郦道元,在《水经注·渐江水》中寥寥数笔的记载,就将禹王山气象体貌摹写得惟妙惟肖:“悬瞪孤危,径路险绝;板箩扪葛,然而能升。山上无甚高木,当由地迥多风所致。”

    “山水,性之所适。”谢灵运好山好水,胜过好高官,他的山水诗耳目一新,是文学史上公认的山水诗“开山之祖”。谢灵运出生在会稽始宁(今绍兴市嵊州),对会稽山水情有独钟:“孤潭,在(会稽)县东南,旧《经》云:‘若耶溪侧,潭深而清,孤石耸出。潭上有大栎木,谢灵运与惠连联句,刻于树侧。’”(宋嘉泰《会稽志》)以至唐人在《征故事联句》中说:“古寺思王令,孤潭忆谢公。”其实,谢灵运与会稽山的关系,在他的《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中表达得一清二楚:“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苕递陡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擿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斤竹涧位于绍兴县东南,离曹娥江只有十里左右,岭则是斤竹岭,而溪呢,无疑是斤竹溪了。谢灵运沿溪而行,在诗中“思古忧独”——这首诗创作的时间应是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年(公元425年),而这一年对于他却是动荡伤感的年份。

    若耶溪在会稽若耶山下,南朝诗人王籍《入若耶溪》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就是在游若耶溪时创作的。后来,柳永、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都用诗词吟诵过若耶溪。“若耶溪上踏莓苔,兴罢张帆载酒归。汀草岸花浑不见,青山无数逐人来。”与其他诗人相比,王安石的《若耶溪归兴》更具抒情与传神。

    会稽山呈现的山水文化意境,在很大程度上是骚人墨客诗词的观照。而另一个层面,佛教在会稽山的发展,隐居会稽山的高僧也留下了许多吟诵。“连峰数十里,修竹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步践其径,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开此无事迹,以待疏俗宾。长啸自林际,归此保天真。”帛道猷在《招道壹上人居云门》诗中不仅展现了会稽山的辽阔幽静,还传达了长保天真之意。

    “脚著谢公屐”的李白对谢灵运的推崇及受其影响,是有文学史定评的,也许是从谢灵运到唐朝山水诗的繁荣,才有人把会稽山或浙东看成古唐诗之路的源头吧。

    其实,晋唐以来,先后有四百多位诗人,随着禹陵、兰亭、若耶溪、秦望山、鉴湖,向台州、明州、温州、处州、婺州、衢州、睦州等“浙东八州”扩散,其中当然包括李白、元稹等著名诗人。据研究人士统计,在这条诗歌之路上,有隐居诗人三十多位,《全唐诗》漏收的诗作就有三百多首。贺知章是与包融、张旭、张若虚齐名的“吴中四士”之一,他一首《采莲曲》把鉴湖景色描写得淋漓尽致:“稽山罢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另一个证明会稽山是古唐诗之路源头的历史细节是:有四百七十多位诗人留下了三千多首赞美会稽山的美丽诗篇。

    六

    如果说中国是一个诗歌国度,那书院则是中国教育史上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会稽山的书院也留下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风采。

    云门寺的前身,是一个类似于书院的读书之所。王献之青年时期曾在会稽城南的“云门”读书。后来,陆游求读的“云门草堂”(云门精舍),与王献之读书的“云门”应是同一个地方。陆游是越州山阴(今绍兴)人,或者说是地地道道的会稽山下人。据说他存世的诗歌有九千多首,是古代创作诗歌最多的诗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等脍炙人口的诗句,均是他的杰作。

    在会稽,规模最大的当属稽山书院,由北宋伟人范仲淹在“知越州”时创立。同期在会稽创办的还有陆傅太书院和鼓山书院。“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自己忙于公务,只好聘请新昌著名学者石待旦任山长(院长),负责书院的管理和教学。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一代大儒朱熹到过稽山书院讲学。到了明代,稽山书院“岁久湮废”,“明正德间,山阴知府张焕移建故址之西”。而让稽山书院真正兴盛的还是明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王守仁,世称“阳明先生”。虽然王守仁生于余姚,但祖籍在山阴。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官至吏部尚书,却一心恋着家乡山水,致仕后迁回老家居住。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王守仁进士及第。由于上疏有功,得到上司赏识,历任刑部主事、兵部主事等。王守仁虽然身在官场,他的兴趣却在宗教学术上,曾经告病回家乡,在会稽山的山洞中“筑室结庐,潜心立说”。王守仁出山后,平定叛乱,在官场起起落落,最后还是不忘初心,选择了辞官立院讲学。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王守仁父亲王华去世,王守仁回乡守制时光大稽山书院,招收绍兴府属的八县弟子,湖南、江西的许多学子也纷纷慕名而来,书院学生有三百多人。三年后,他又设立阳明书院,“广招门徒,传道授学”。

    嘉靖七年(公元1529年),晚年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王守仁奉旨出征,在途径江西南安府(今大余县)的船上病逝。“阳明先生”魂归故里,安葬于绍兴兰亭镇花街村鲜虾山南麓。“心是天地万物之主”,“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无疑,王守仁是集心学之大成者。王守仁的同乡徐渭对他留下了这样的评价:“王羲之‘以书掩其人’,王守仁则‘以人掩其书’。”他的另一位同乡张岱在《於越三不朽图赞》中说:“过去‘儒家圣学,出自邹鲁’,现在‘良知之教,海内宗之’,王明阳‘引导之功,不下大禹’。”严格说来,王守仁是儒家理想“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的唯一人选。

    后来,王守仁的追随者刘宗周在会稽还创办了蕺山书院。虽然,刘宗周出生在山阴一个“没落的士大夫家族”,他家却有办学的传统,祖父为了培育儿子成才,不惜“家废”,“延名师,开塾学”。

    随着社会的变革,这些书院在清代末期都渐渐毁塌消失了。欣喜的是,会稽山龙华寺承接先贤大德遗风,稽山书院已经易址重建并正式复院。稽山书院在2014年曾经成功举办了首届“会稽山论坛”,今年9月将举办第二届。据知,每两年,稽山书院都会举办一届这样高层次的文化论坛。

    能在龙华寺稽山书院聆听一场讲学,应该不失为一种文化精神的充电。

    七

    会稽山,会稽郡,文化风流数千年。

    在鲁迅故里对面的最忆城市酒店,绍兴作家谢飞儿给我列举了访问会稽容易忽略的古迹清单:传说大禹治水途经的夏履镇,春秋时期的越国贵族墓群、西施山遗址,宋代的大善塔、寿宁寺,明代的古纤道、秋官里进士牌坊,现代大学之父蔡元培故居……那一夜,我去了鲁迅故里、徐渭故居、沈园、越城区稽山公园,由近而远地感受绍兴古城的历史。

    第二天,我围绕谢兄给出的清单,在绍兴地图上勾勒出行路线与必须到达的点进行补课。虽然,这些遗存的人文景观是冷清松散的,但留下的历史文化印记仍是我访问的主角,不仅感受到了会稽山历史文化的厚重,还有古越大地沧桑的韵味。原始,质朴,清静,是与那些已经规划开发的人文景观最大的区别。恰恰是这些没有被规划开发的人文景观,承载着会稽山与古越大地最为朴实的语境。

    在会稽山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序列里,本记只是一条进入的路径而已。

    上图:在东晋名僧支遁所建弥勒庵旧址上新建的兜率天宫。稽山书院供图

洪忠佩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6年08月03日 08 版

会稽山风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