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闹钟疯狂地叫喊,我挣扎着还想入睡。不对,今天上午10点有会!我一骨碌爬起来,四肢着地,用最快的速度窜向衣柜,打开柜门。伏在地上,高高挂着的衣服需仰视才得见,在几个柜子前爬来爬去,脑袋也跟着东张西望,好!决定了,我穿上长筒丝袜和套裙。
我如猫一般地在家行走,偶尔直立起身体是为了刷牙洗脸够着水池的边沿。
化妆麻烦点,我不得不匍匐着,因为镜子就在地上,我脸冲下,面部因充血而有点变形。
电话铃响了,有车在楼下接我,“就来就来!”我扯着嗓子,像野兽般发出警报。
四肢并用,蹿到门口,我半跪着打开门,在跨出门一刹那,我挺直腰板拉了拉裙摆,恢复了平时的直立行走。
在一个匆匆忙忙的早晨,我全面体验了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
因为我是个颈椎病患者。
大夫说,你要恢复健康,像动物一样行走是最佳的锻炼和康复手段。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透过多少个家庭的窗户,都会是这样一幅人兽不分的图景。
世界是公平的,有一利就会有一弊。人类是那支幸运的猿猴部队。他们以直立行走和制造工具使自己成为动物界最先进的一族,代表了生物界的进化方向。他们在以后所具备的智慧与能力都附着在直立行走这个先决条件上。然而,正是这有别于其他动物的行动方式,也给他们的子孙后代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烦恼。
大夫说,人的腰椎和颈椎以两个最平凡普通的关节支撑了人最大的重量和灵活度。它们,顽强地扛着我们的尊严,保证着我们身上其他骨骼的一举一动。
而在我们健康的时候,没有人能意识到它们对每个人的巨大作用。大家想到自己的躯干,首先是大脑,然后是心脏,而颈椎腰椎,实在是默默无闻啊。现代的都市人更是喜欢熬夜,用不知疲倦的工作压制内心的恐慌,不让颈椎和腰椎得到平躺的休息。都市人喜欢像个钉子一样插在电脑前面,用虚拟的时空让自己忘记现实,却不愿花费一点时间活动一下各个关节,给它们小小的锻炼。
当然了,如果骨骼足够坚强有力,人类就能产生乔丹、泰森。而如果只有浩瀚的大脑与无边的想象力,就会有霍金、张海迪。人类的尊严并不仅仅依靠骨骼的支撑,谁能说后两个人不能得到人类的尊崇与致意呢?但是,作为普罗大众,独立自主的生活才是最可贵的。
而且,一个没有得过颈椎病的人是很难体会到这种痛苦的,也很难知道什么叫尊严扫地。我有幸经常到类似的门诊看病。在诊室门口的走廊里坐满了姿态怪异的人。有的引颈向天,有的脖上钢托,有的低头呻吟,有的向左(右)看齐,大家都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靠着也不是悬空也不是,蹙眉歪嘴丑态百出。而他们已经是幸运儿。在北京积水潭医院,你即使凌晨4点排队也不一定能挂上专家门诊。因为每天放的号只有10个。
当然中医大夫在此时最受欢迎。他们就像大厨,等打下手的学徒把病人脖子活了血揉开了,过来一个病人,坐下,上胳膊,一掰,“叭叭”两声,走。下一个。
这种流水线作业没有让这里等待的任何病人愤怒。他们往往强撑着脑袋,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观战。听见大夫怀里的那个患者的“叭叭”声,又羡慕又过瘾地感叹:“太舒服了!”
其实,治疗室跟渣滓洞也差不到哪儿去。长条老虎凳,捆绑着皮带的床,上吊的头套……病人们没有丝毫的畏惧,因为,病痛让他们感到生不如死。因为颈椎与某块胳膊骨腿骨疼完全不一样。如果这里不舒服,无论你有多么高傲的头颅,多么地心比天高,你都必须像歪脖树一样愁眉苦脸地无所事事。它一出现,就会影响人的正常生活。很难和平共处。
轮到了自己的时候,每一个病人都有一种见到救星的样子。这么掰一下真能好吗?事实也并非如此。但由于按摩手法能减轻肌肉的紧张程度,让骨头发出脆响,吸引了无数的颈椎病患者。
实习生一把把我按到凳子上,用像棍子一样硬的指头开始放松。天呐,这么长时间,除了睡觉,我的脖子就从没有直着待着过,他刚一把我的脖子捋直,我就幸福地出了一口气。由于几块不争气的关节增生,牵丝拉筋,闹得我整个肩膀和后背疼成一片。而那实习生只是在手掌滚过后背之际点了我几个穴位,酸痛与麻胀传遍全身。随之而来的轻松是发自内心的,我以半呆傻状态迎接着舒适感。
哈哈!一直以来对自己脖子的绝望一扫而光,看到了光复大好河山的希望。而我的旁边,那个病友已经幸福地呻吟了,拉着实习生的手激动万分地致意:“下次我来就找你了!”
而当我终于成为流水线上的终端产品的时候,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够在门外排队等候一个上午的时间,只为“叭叭”两声了。
大夫命令上床、趴下。于是,脊椎骨在他手所到之处叽里呱啦响成一片,背上紧张的肌肉像是春风吹过正在解冻的大地,大家清晰地听到坚冰破碎,土地变得松软。然后翻身,大夫让我的肩膀充分下沉,全身放松,在忽然间向左一掰,一送。嘎嘎两声,简直是春雷隆隆,我已经是头脑一片空白,全身上下激荡的都是这春雷所发出的涟漪。
坐起来,头脑还是蒙的。回想到刚才的情景,实在后怕,难道我的脸能转到那个角度?摸摸脖子,一切都还在。一群欣喜的老病号围上来,“别害怕,痛快了吗?”
大家聚集在一起,像是个颈椎病人的俱乐部,对于颈椎,大家有说不完的话题和感叹。而最有共鸣的就是体会两个骨节被用巧劲儿拉开,然后再重新对接的过程。许多西医认为这是相当危险的,有可能导致瘫痪。然而,西医的牵引术却不能治好病,更无法给人带来快感。
其实,我觉得中医的这一招就好比打“拖拉机”,你上一把5没打好,这回摸到了,直接抽出来亮在那儿。这叫作“罚跪”。颈椎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病人,病人每天辗转反侧地就想将它去除而后快。所以许多人迷恋这种治疗方式,觉得这是对病痛的一种反击。我曾经在医院里看到有人在经历了那“叭叭”之后,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大家都跑过去看,以为是医疗事故。他半天说出来话:太过瘾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自己珍惜?而要遵循拼命三郎的惯性,无休无止地坐在电脑前面,像雕塑一样面对手机屏幕,而最终让医生对颈椎的折磨实行反击?我们不得不像猫一般在家里行走,强行去放风筝以松弛颈部神经,每天必须游蛙泳几百米。这些玩玩乐乐的事本来很自然地就可以进行了,而我们偏偏要等到身体的红灯亮起来,遵医嘱做某某事。生活因此变得很无趣。
人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呐!糟蹋起自己来一点不含糊。这样想来,让大夫折磨折磨骨节也对。给聪明的人类一点小小教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