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快乐度给别人,算一种洒脱。把难过宣示别人,则近乎冒险。只有在最交心、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让它袒露。
因此,在午夜能找到人说话是一种福。在午夜能接到“我心里难过,想给你打个电话”的电话,也是一种福。这两种福分,却越来越少地降临我们的生活。
我想,你应该也有这样的时候。
夜里躺下,久久未眠。四周万籁俱寂,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枚月亮贴在窗上,那么大那么圆,美得你心都疼了。
在那浩荡的月光中,你忽然感到寂寞。是的,带着质感的寂寞,无法安神的寂寞。
它从夜的阴影中、从四周的空气里、从无边无际的寂静深处,一丝丝,一点点游移出来,沁入肺腑,令你弱小如弃婴。
你感到冷。
你想哭。
你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话。什么话都可以。
可是,当你打开手机,翻遍通讯录中的人,却发现所有熟人都是陌生人。这些人也曾一起赴酒宴,一起或假意或真心地,在灯光迷离的地方掏过心窝子说话……
不曾想,在这样的夜晚,像有人喊了一句“预备——齐”,他们全部都消失了。
刘心武有一篇散文,叫《我忽然心里难过,忍不住给你打个电话》。讲深夜里,电话铃响,接起来,是友人的电话:
“忍不住要给你打个电话。我忽然心里难过。非常非常难过。就是这样,没别的。”说完挂断了。
他很感动。
因为,人人皆有可能被一种忽如其来的难过所扼住。这种难过不是愤世嫉俗,不是愧悔羞赧,不是耿耿于怀,不是悲悲戚戚。它平静,但深入骨髓。但,我们不会轻易诉说。
把快乐渡给别人,算一种洒脱。把难过宣示别人,则近乎冒险。只有在最交心、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让它袒露。
因此,在午夜能找到人说话是一种福。在午夜能接到“我心里难过,想给你打个电话”的电话,也是一种福。这两种福分,却越来越少地降临我们的生活。
曾经看过一个小说,大致讲的是,一个人,坐在城市中央的某间屋子里。夜色如书,楼群如诗,窗外的灯火像一串串无言的省略号。他感到无法承受的孤独。于是拿起电话黄页,想随机打个电话,找人聊一会儿天,却多次尝试未果。最后,找到一个与他同姓的人,仔细一看,连名字也相同。他兴奋得几乎紧张。
在这个城市里,居然有一个人,与自己姓名相同,而且,在这个夜晚,被我遇见,那么,除了缘分,还有什么能够解释呢。他陷入了各种浮想联翩,各种臆想,各种猜测……
很久以后,他带着热烈的激动,拿起电话,摁下黄页上的号码,拨过去……嘟嘟嘟……随之响起的,是自己的座机。
这就是当代人社交的真实现状。朋友圈的人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
见的人越来越多,交往却越来越浅。
一个友人说,许多时候,参加一个活动,手机里就会多出一串联系人。去赴一个酒局,也会认识一串“朋友”。甚至去唱个K,微信里也会涨几个人,多一个群。
这些人,有可能带来机会,带来钱,带来性,带来人脉,带来资源……但是,你不会觉得内心安定和满足。因为,他们与你,互不了解。
了解是什么?了解是看见,和看见之后的接纳,是接纳之后的共同成长。当我袒露我的一切,疑惑与问题,狼藉与溃败,困窘与病症,你不审判,不评价,不指责,只是说:“我懂你,正如你懂我!”那么,人与人就会开始靠近。
而在接纳之上,又投注了大量时间,与大量自我完善,真正的亲密,就会开始发生。当然,这并不容易。它需要时间的投入,需要三观相似,更需要缘分。更多的我们,一直在等待,从不曾遇见。
正如廖一梅所说:在这个社会,遇见性、遇见爱,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见了解。
有人说,这还不容易?多和身边人聊聊,不就可以了吗?不,我们还有怕。我们恐惧言辞被误解,真心被伤害,恐惧自己的痛苦被当作笑料,甚至被当作攻击的靶子,于是,干脆绝口不提。
我们宁愿假意讨好,虚与委蛇,宁愿戴着面具行事,以防被人击中真正的痛苦。这也就是社交的麻烦之处。
先认识人,会对外在的东西——如金钱、如资源、如外貌、如风度、如谈吐——形成一种判断。这种先入为主的判断,会妨碍你看到真正的对方。如果,一切都从心开始,了解可能会变得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先看见内心,更可能知心。
所以,《查令十字街84号》里,男女主人公终生不曾相见,但真挚的、热烈的感情,通过写信,切切实实地发生了;所以,里尔克和茨维塔耶娃,亦在未曾谋面之际,通过写诗,就能天雷勾地火,爱得神魂颠倒。所以,我们会和掏心掏肺的人越来越近,与虚情假意的人越来越远。
因为,“你和我”,能不能成为“我们”,不看距离,也不看言辞,就看心有没有联结,灵魂有没有互相开启。
让我们从心开始,去遇见那个人吧。没有外在的干扰,没有任何评价与审判,只是两颗心互相面对,互相倾听。
周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