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被劝退党,27岁的王亚开应该有4年党龄了。可实际上,他到现在还是一名预备党员。
跟第一次入党时“好像也没那么光荣”的感觉相比,第二次的入党经历,让他终生难忘。
8月的大连,午后的阳光还很刺眼,帐篷中酷热难耐。坐在记者面前的王亚开不善言谈,看上去还有些紧张。回答完一个问题,他低头猛咬一口快化掉的冰棍,又犹犹豫豫地再补充几句。
这就是那个屡教不改、以至于被劝退出党的刺头兵?跟设想中的差距实在太大。
入党一年半后被劝退出党,又过了一年,重新被吸收入党。两年多的时间里,这个20多岁的年轻人经历了什么?
顽劣的老兵
2014年10月的一天,39集团军某坦克连班长王亚开被指导员刘文叫到办公室,接着听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被劝退党。
王亚开难以接受,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确实不好,但是,既然已经入了党,怎么能被劝退呢?!
入党前,王亚开还算是连队的尖子——所有的体能项目他都是连队第一;从入伍之初就担任车长,后来还成了车长专业的负责人。
2012年3月,王亚开在入伍的第5年如愿以偿成为一名党员——入党和立功,原本就是高中毕业入伍的王亚开对自己军旅生涯的全部期许。
在部队,入党的名额有限,只有表现非常突出的人才能入党,“入党”因此被战士们视为一件非常荣耀的事儿。
可能是入党太顺利,以至于王亚开觉得有点失落:“原来没那么困难啊!”对他来说,宣誓入党的流程同样“平淡无奇”:“就是宣个誓、填个表而已嘛!”
这一年,是王亚开二期士官第一年。23岁的王亚开觉得,既然实现了入伍的目标之一,自己对军旅生涯也没啥别的期待了——立功太难,那就算了。那时,他只求稳稳当当地把剩下两年混完,然后就退伍回家。“只要能跟上连队的大流,差不多就行了”。
从那以后,王亚开在训练时开始“溜边儿”:连队训练要换场地,他借口先去占场地就溜了;跑步的时候,他以前总是跑在前面,后来则跑着跑着就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对于王亚开的表现,他的新兵班长王友平一直看在眼里。
训练时,王亚开总是打报告说要上厕所。他去一趟“厕所”要花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王友平质问他到底去干吗了,王亚开却一脸无辜:“上厕所啊!”
担任车长的王亚开,负责坦克的通信和简易故障排除。连战术考核时,连长担心新车长不熟悉操作方法,影响导调情况,就让王亚开上车盯着。但王亚开不傻——外面气温已经高达30多摄氏度,而坦克是个铁家伙,内部温度能到50多摄氏度,还要穿着长衣长裤、全副武装、戴着钢盔。王亚开可不想在又颠又热的坦克上遭这份罪。他信誓旦旦地说:“还是让新兵去吧,我都已经教过他们了。”他宁可留下来“看家”或者给大家送饭。
有一次,终于出问题了。
在一次连战术考核时需要变换队形,但有一台坦克的电台却怎么都联系不上,而当时的车长又没能及时排除故障,这一个小问题导致整个连队的战术都乱了套。而当时,作为车长负责人的王亚开又留在连队“看家”,根本没上车。
晚点名时,连长大发雷霆,批评王亚开没教好车长,还不愿意上车训练。
那一次挨批评,王亚开当时感觉很难受,他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并保证过后会好好地教车长。
但王亚开承诺的“好好教”,其实只是找了一本《单车战术》教材扔给车长,他又一次当了甩手掌柜。
对指导员刘文来说,王亚开成了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兵:“得一直看着他,一不注意就惹事儿。”让别的士兵代自己站岗,违反手机使用规定,甚至跟连长吵架……
对于王亚开,指导员刘文觉得:“听别人说他的事儿都听累了,‘抓’他,也抓累了。”
“这些都是小错误,但如果对着党章看,其实都是违反党章的。”刘文说,“就是这些小错误,把党员的先进性弄丢了。”
被劝退党
因为王亚开的各种“小毛病”,老班长王友平一遍遍地找过他:“你都跟连长吵起来了,还怎么管下边的兵?”被老班长批评,王亚开觉得挺不好意思:“知道了,我以后好好改。”说归说,但是没过两天,又忘了。
老是被王友平数落,王亚开有时候也觉得挺烦:“日子都数着天过了,还讲那些没用的干啥?”这时候,王亚开已经是二期第二年的老士官,距离他计划的退伍时间还有一年半。
作为王亚开的新兵班长,王友平算是看透了王亚开的毛病:“王亚开本质不坏,他就是管不住自己!”
2014年6月,王亚开在半年民主测评时被评为不合格党员。作为全连的两名不合格党员之一,他的名字在公示栏里挂了一个星期。那几天,王亚开还是挺难为情的。不过,这种“难为情”只是持续了几天而已。
“不合格就不合格吧,反正就是限期改正,还是啥事儿都没有。”王亚开不觉得这有啥大不了。他知道,“限期改正”后,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
那时王亚开对将要到来的“危险”还浑然不觉,他以为“限期改正”就算顶天了:“过去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党员入党后还有‘出党’这一说。”
“不巧”的是,那一年,恰逢该旅成为原沈阳军区处置不合格党员工作试点单位。这个活动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净化党员队伍。不合格党员王亚开,这下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被评为“不合格党员”后才过了两个月,王亚开又屡犯错误:私换岗哨、不经允许私自外出……经过旅里讨论后,一致决定予以王亚开劝退处置。
王亚开是指导员刘文吸收的第一个党员。自己连里的战士被劝退,刘文心里也不好受,而他还要负责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亚开。
让刘文没想到的是,王亚开的反应非常激烈:“又不是什么大错误,为什么不能再给一次机会?!”
在当时的王亚开看来,连里另一个不合格党员的表现,还不如他王亚开呢,凭什么被劝退的是他?!
王亚开冲指导员发作了一通,一摔门就走了。
当天晚上11时,时任该旅副政委的李远接到任务:“去劝解王亚开。”
那天夜里,在会议室,李远拿着《中国共产党章程》一条一条地跟王亚开讲,问他到底符合党章中的哪一条,党员应尽的义务又做到了多少。王亚开被问得哑口无言。
谈了两个小时,王亚开终于承认自己符合劝退条件,但他还是不死心:“如果给我个机会,肯定能改好。”
李远的态度也很明确:“只要你继续留在党内,就还抱有侥幸心理,倒不如干脆离开。”
“给他这种处置的目的,不只是教育他一个人,也是要警醒大家,要让大家知道:这是动真格了。”李远说。
李远明白地告诉王亚开,只要好好表现,组织的大门依然向他敞开。
劝解过王亚开后,李远也不忘提醒营教导员、连指导员:“要把王亚开当一名普通战士看,要发现他的闪光点,王亚开每一个好的表现,要及时给予肯定和表扬。”
尽管王亚开在李远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发誓要再重新入党,但刘文注意到,原本爱笑爱闹的王亚开变“蔫儿”了——回到宿舍后,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刘文跟他说话,说声“知道了”,然后又是沉默和发呆。干活儿、训练的时候,王亚开同样无精打采。
这个原本大大咧咧的年轻人还变得敏感了——每次看到几个战友聚在一起聊天,他就觉得大家是在议论自己。
被劝退后,王亚开的班长职务也被撤销。作为经验丰富的车长,王亚开本来应该带新兵,但排长于丰硕注意到,王亚开都不好意思管教新兵了。
“不能再破罐破摔了”
这种消沉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两三周。
被劝退后第二周,指导员刘文找到王亚开为他补党课——在连队里,党员和团员是分开上课的。受到这种“特殊待遇”,王亚开既惊讶又感动,他没想到指导员还没把他当“外人”看。
这件小事,指导员刘文如今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却给了王亚开很大的触动,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破罐破摔了。
这时,距离他原本预期的退伍时间还有一年,但他又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太给连队丢人了!”而且,回到村里,他也觉得抬不起头来——父亲是老党员、也是村支书,如果就这样退伍回家,他不知道该怎样向父亲交待。他想继续转三期士官,但不知道连队是否还会给自己机会。
王亚开重新捡起荒废已久的训练。懈怠了一年多,他的体能成绩已经从当年的全连第一,变成了倒数几名。一两个月的加练后,他的体能成绩又回到了连队前三名。
为了帮助王亚开恢复信心、在大家面前重新树立威信,排长于丰硕让王亚开当体能教员,负责带新兵晚上加训。王亚开的上肢力量好,于丰硕就让他为大家做单杠示范动作。
每次到连队驻地,时任该旅副政委的李远都会向营、连打听王亚开的情况,或者直接找王亚开谈谈;而这位旅副政委的每一次问候,刘文都会转达给王亚开,让他知道自己受到的关注。
那天夜里谈话时,李远就明确地告诉王亚开:“我要对你负责,你不要有任何疑惑。”李远知道,如果王亚开感觉自己被抛弃了,这个年轻人就完了。
老班长王友平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王亚开不再偷懒了,干完活儿现场收拾干净后才会离开;跑步时,又重新跑在队伍前面。
王亚开重新开始努力,但免不了有人冷嘲热讽:都被劝退了,还这么积极干啥?王亚开心里觉得委屈,但还是忍下来了。
2014年11月,他开始考虑重新入党的事儿。时隔3年,王亚开拿出纸笔重新写入党申请书。宿舍里人多,他刚写了半张信纸,就怕被战友看到而停笔了。过了两周,他又猫到会议室里偷偷去写。
那封申请书,王亚开写好后,折了三折揣到裤子口袋里。站在指导员刘文的房门前,王亚开想敲门,却又犹豫了——他怕指导员会“有看法”。
王亚开没勇气进去。之后,他又曾两三次走到指导员门口,却又折了回来。过了半个月,他终于鼓足勇气去敲门。刘文看到的,是纸边都已经被磨毛的三四页稿纸。跟王亚开的担心相反,刘文觉得王亚开来得太晚了:“他被劝退后的第一个月就该来交申请书。”
王亚开忐忑地站着,刘文看了看申请书,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先回去吧,好好努力。”
王亚开心里犯嘀咕:“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刘文觉得,王亚开被劝退的时间不长,还需要再磨练一段时间。重新入党,王亚开面临的挑战比第一次要难得多:要经旅政治部批准,才能重新入党;而且,但凡他犯一点错误,入党申请就不可能通过。
尽管没弄明白指导员的意思,王亚开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训练和干活儿。
2015年3月,他报名参加了“军事训练小老虎”比武,还取得了比武综合第一的成绩——这种比赛,尽管王亚开有能力,但过去一直懒得参加。
当年,王亚开还通过了坦克特级无线电手资质考核——“特手”是最高的专业级别,那一次,车长专业共有3人考上“特手”。也因为考取“特手”,王亚开立了三等功。
2014年11月交过入党申请书之后,王亚开度过了最初的忐忑。到第三次递交申请书时,他已经横下一条心:“干啥都得坚持到底,等啥时候同意我入党了,啥时候就不写了。”第四次递交入党申请书后,王亚开终于被确立为入党积极分子。
2015年年底的一次支委会上,讨论入党人选时,大家都觉得:“除了王亚开,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2015年12月26日,王亚开重新成为一名预备党员。指导员刘文发现,原来一上课就睡觉的王亚开,竟然开始认认真真地听课了。
经历过这次波折,老班长王友平感觉王亚开成熟多了:不调皮捣蛋了,连里有事儿,王亚开会主动张罗;训练的时候,还自己要求当专业负责人,教新兵。
指导员刘文发现,连队党员做事的主动性也比以前强多了:“大家都不想成为第二个王亚开。”
处理王亚开的事情后半年,李远就转业了。离开部队后,他还不时向老部下打听王亚开的情况,也会跟王亚开通通电话。听说王亚开再次入党的消息后,李远感觉“特别特别特别高兴”:“就好像看着一棵小树苗长成大树了。”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雅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