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两天刮台风,千百只海鸥从这儿飞过去。眼前哟,大片大片的全是白色的羽毛。”
阳台上挂着竹帘,我从旁边的空隙处眺望大海,想象阿姨描述的画面,以及她文中写到的海滨四季:各式各样的树、天上与海里的鸟、海风中吹来的花。
阿姨70岁了,一人住在日本西宫市。她是日本遗孤,在北京出生长大,原本在北京的一家工厂做技术员。10多年前,丈夫故去后,她独自来到日本寻根。这里有许多志愿者组织的语言教室,阿姨参加了三五个。在北京时,她就跟我妈妈是十分要好的姐妹,7年前我来日本留学,和阿姨逐渐熟识了。
听力会话,阅读书写,阿姨从头学起。最初是为了掌握语言,阿姨说:“语言教室的那些人真好,这样是现在进行时,那样是过去时,我什么都不会,他们就一点点给我讲。”她说得谦虚而感激,可是,跟各种人一起上过课的我看来,更多是阿姨问得细致罢了。现在,她已取得日语2级资格证书。
学着学着,阿姨越来越认真,阅读广泛,桌边书架上有不少关于当地语言、风物人情的书。另有几个文件夹,是她学语言时写的散文。我一篇篇翻过,发现即使是我们语言专业的同学,也须十分用心,才写得出如此精致小文。她写过岛上的四季风景,写下早中晚不同时段品味过的特色小食:
“初次尝试梅干,什么啊这是!真讨厌……而今,总是习惯性地搭配一颗,早起就着味增汤,抓一把米饭,捏个梅子饭团,清爽!中午用梅干烧猪肉,增进食欲!到了晚上则在秋葵中加入梅肉凉拌,就着白粥,安神好眠。”还有让她感到奇异的当地文化、旅行经历,等等。“我一个人住,闲了就写写”。
前几天的语言学习发表会上,阿姨的《梅干》获得了“最优秀赏”(最高奖项)!“我说这种活动多让年轻人参加,可他们都让我上去说。”阿姨乐呵呵地把奖牌挂到了与我同去的朋友身上,“你戴”。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去阿姨家探访。妈妈来日本看我,俩老太太闺蜜聊天,我就旁听。来日本的国内亲友很多,但阿姨身上就是有一股独特的吸引力,让你愿意跟她走近,听她聊天。不知不觉,我们已成忘年交。她对我像妈妈,但更像朋友。
或许人的年纪当真不该粗暴地以走过的时间划分。阿姨除了上3个语言文化学习班,每周末还去参加当地人的交际舞俱乐部。“我们没有专门的老师,会的带不会的。”她坐在家里的床边,没有靠背,腰板挺得很直又很自然。头发松了,她慢慢盘起,两鬓虽已斑白,但长发及膝。“女生人数多一些,我就学了男生的舞步,领着她们跳。”她拉开柜门给我看她的舞裙,素净的、花哨的。又拿出淘来的舞鞋给我们看。“你们喜欢穿布鞋吗?”
墙上有张阿姨年轻时的照片,脖子上挂着长镜头的相机,山水间她回眸一笑,脸上有股开心而感激的快活。我想起这几年她寄来的相片,溪水边梳发,枫树下读书,多是人与自然相融的画面。照片贴在一张B5大小的蓝灰色的纸面一侧,另一侧是毛笔书写的古诗词和一些现代诗。
她喜欢看人家的好,看这个世界的好,觉得总是有可学的,对生命充满感激。眼前的她,虽然看上去容颜老去,光华不再,可另一种深层的东西似乎更亮了,且是柔美的。
“再倒一杯吧。”她起身去拿自制的冰镇酸梅汤,“我去年回北京带过来的,乌梅、山楂、甘草、桂花,冰糖……搁一块熬。”听见我熟悉的京腔,又接过一杯小时候奶奶给带着上学的自制酸梅汤,瞬间感觉像回家了一样。
要走了,再享受一会儿电扇吹过来的丝丝凉风,我望着她哥哥写给她的条幅——那是陆游的《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觉得过了一个令人舒心的秋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