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很忙,下一部戏的演员还在门外试镜,他抽空拐到画室接受专访。中国电影导演中心冯小刚工作室内有一间空旷的画室,空气中还隐约有松节油的味道。墙壁上、地上随意摆着冯小刚的油画作品,画架上还有未完成的油画。而在画室的整面墙上,挂着六幅圆形的油画,看形状就猜到了题材——潘金莲。走近一看,果然是。
这个画室里一切物体的色彩都有着高饱和度和对比度,和冯小刚的语言一样利落。他随意地倚坐在红色的单人沙发上,说:“开始吧!”
《我不是潘金莲》比《一地鸡毛》更荒谬
问:《我不是潘金莲》的叙事方式很荒谬。
冯小刚(以下简称“冯”):因为刘震云的小说看似很写实,但整个读完了其实极其荒谬,这是他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问:和《一地鸡毛》是不是有点相似?
冯:对,它们是一个血型的。《我不是潘金莲》比《一地鸡毛》更荒谬。现在电影拍当代题材的不少,但大部分都是把生活给美化了。但从这个电影,可以看到社会各个层面的、由李雪莲带来的一种东西。
问:这让人想起《秋菊打官司》,两个妇女都是一根筋地去寻找一个答案,你觉得两部电影有什么异同吗?
冯:《秋菊打官司》说的是一件事儿,就是她要给“丈夫被村长踹了一脚”讨个说法;《我不是潘金莲》是由一件事儿变成了另外一件事儿,又进而说了更多事儿。李雪莲其实是一个药引子,通过她,我们看到了十几个跟她打交道的形形色色的男人。
问:电影上映后引发了很多评论,有人说,你用一种轻松的荒诞包裹了深刻;也有人说,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
冯:电影出来了,打在不同的人心上,就会产生不同的反响。电影拍完了,大家聊它、议论它,其实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导演是一个动词,不是名词,他就是去干、去拍。至于拍完了怎么理解这个电影,里面有哪些内涵,那就不是导演去说的了,是由观众去发现的。如果问对我今后的创作有没有帮助?我今后的创作题材变了呀!
问:你曾经是中国电影票房最高的导演,《我不是潘金莲》的票房并不是特别好。
冯:这类电影的观众群就这么大,一千多万人次,肯定没有娱乐大片的票房好。我觉得把票房的包袱放下来比较好,不然你背到哪天算一站啊。拍一部电影费脑、费心、费体力,我快60岁了,时间有限,精力有限,还是应该去拍一些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中国电影的类型应该更多,拍什么电影的导演都有。如果拍的是自己都没感觉的东西,市场再好,可我不是一个商人啊,我是一个导演啊。导演对自己拍的东西还是要真诚一点。
问:那你认为什么是有价值的?
冯:首先会考虑电影拍出来是不是言之有物。然后,很多年来,中国电影拍故事多,拍人物少,但我觉得还是要人物在前。比如,《老炮儿》里的六爷,《集结号》里的谷子地,《我不是潘金莲》里的李雪莲。
刘震云的小说像一把手术刀,一点一点把中国社会剖开
问:你和刘震云合作很多年了。
冯:我们合作了四部电影,《一地鸡毛》《手机》《温故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都很愉快。和他合作拍的电影,是可以留下来的。
问:是不是中国最近的好小说不多,你的选择余地比较小?
冯:其实,我们拍电影的理由挺简单的,就是看一部小说有意思,就拍了。我比较熟悉刘震云,比较喜欢他写的东西,结实。很多小说乍看挺唬人,仔细一想都站不住脚,在拍电影的时候就要不断地去堵窟窿。震云的小说是结结实实的。
问:《一九四二》的那种惨烈,和《我不是潘金莲》的这种荒诞,你觉得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冯:《一九四二》的原著有俩字在前面——“温故”,其实有“知新”的意思。拍《一九四二》,拍的是我们的民族性,和《我不是潘金莲》有相似的地方。刘震云的小说表面上让人看不到立场,写谁的时候就把立场放在谁那儿,但最终是可以看到立场的,还是人民的立场。
比如写李雪莲,刘震云也把她当成“刁民”来写。我问过他,你同情不同情李雪莲?直到我把电影都拍完了,他才说,当然是同情的。
问:他的小说立场看上去的确是飘忽的。
冯:对,老奸巨猾。刘震云的作品不煽情。他的小说像一把手术刀,一点一点地把中国社会各个层面的东西剖开。他的创作全部是从生活中刨出来的,就像一个萝卜,根须上还带着泥土。文艺工作者还是要深入生活,拍那些留得下来的东西。
导演应该回避让自己舒服的东西
问:以我的理解,对你而言,喜剧贺岁片是一个阶段,《集结号》《一九四二》《唐山大地震》是一个转型期,现在又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
冯:可能跟我的心态有关,年龄大了,过去觉得很有意思的东西,慢慢产生了审美疲劳;也可能后来拍的那些电影,其实我一开始就喜欢,只不过走了一个“曲线救国”的道路——要先生存下去。于是,先拍喜剧贺岁片,别开生面,也积累了观众的信任;然后,拍别的东西阻力就小了,机会就来了。
问:现在的你是不是对普通人的惊心动魄更感兴趣?
冯:拍《我不是潘金莲》这样的电影,我非常有快感,而且我能捕捉和丰富它;对那些瞎编出来的故事,我提不起兴趣,也许观众也挺喜欢看,但我high不到那个点上。
我拍的都是和我们生活紧密相连的东西,是站得住脚的。一部电影里,演员的表演对不对,演官员的要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我都很熟悉;可是如果拍古装、魔幻,离我们的生活特别远,我就不知道,我就拍不了。
问:现在的电影和文学是不是面临相似的问题,缺少现实生活,空中楼阁比较多?
冯:对,它安全啊!为什么有这么多古装戏、抗日剧,因为没麻烦、观众爱看。大家都在找一个舒服的、安全的方式去拍。有个导演说过,回避让自己觉得很舒服的东西,或者离开一个安全区去拍摄,这是值得鼓励的。我认为在这点上,我是这么做的。
问:那你想拍什么?
冯:其实从我的电影里就能看出我想拍什么。我们做导演,容不得任何虚的,所有人都在等你做决定:演员选好了没有,服装是不是这样的,场景、道具好了没……什么都要问你,有大量具体琐碎的事情。
我想拍的几个电影已经拍了,《一九四二》《天下无贼》《集结号》《我不是潘金莲》,都是想了好几年才拍的。很多导演会拍一部和自己的青春有关的电影,我还没有拍过。这个愿望在我心中酝酿了很多年,一直在发酵。
问:最后,你对年轻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冯:每代人想的东西,high的东西都不一样,所以没有什么经验可供分享。你觉得有价值、有意思的东西,不同年龄段的人可能完全不这么认为。比如,我的女儿特别爱看撕名牌,我就完全找不到兴奋点。
但有一点简单,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要把一件事做好,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你专注才有可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如果你不够专注,你脑袋上天线特别多,那肯定不行。
王童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蒋肖斌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