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岁的山东老人李伟民每日固定服用29粒保健品,共计10种。每种都告诉他有明确“功效”:纳豆“治疗”心脏病,蜂胶针对糖尿病,虾青素则抵抗血栓。
他的家里有一间“药房”。整个房间被保健品的盒子塞得无处落脚。
2003年至今,他购买过196种保健品,花费近百万元。
他使用一张“保健品用量表”,提醒自己按时服用那些神奇的胶囊。“要是不列表,都记不清啥时候吃。”
2014年至今,山东济南的律师王新亮和他的同事已为7000多位老人提供过免费法律服务,服务对象是以各种方式吃亏上当的老人,也因此接触了千家万户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有老太太把留给孩子买房的90万元投入非法集资,一度想自杀;有半个村的老人被同一个骗子卷走了全部拆迁款。
2016年7月,王新亮在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成立了老年人防诈骗维权服务中心。
“在骗子面前,老年人比鱼肉还容易宰割。”他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感慨。
“咱们国家怎么了”
尽管王新亮多次向他普及过保健品常识,但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面前,李伟民呈现出奇妙的心态:一方面,他承认保健品基本都没效果,自己属于病急乱投医,“体验很差”;另一方面,他又坚信保健不能急在一时,花自己的钱买开心,不碍谁。
这位老红军、曾在国务院部委当过处长的老人,从2016年5月开始,在4个月内遇到了4次电话诈骗。
第一次,冒充“公安部”的骗子表示,在打击诈骗行动中为他追回了6万元,但回款需要先交2000元的税。
后来,又有人以某部委名义寄来银行卡,称之后每月发2000元抚恤金。他查询发现卡里真的有钱,就按要求汇去1800元工本费。从此,对方消失了,卡里原先显示的余额也没了。
紧接而来的另一“部委”送了他价值1980元的“长征纪念币”。几天后,电话里一个年轻的声音热情地说,纪念币已升值4倍,希望回购,请先汇来1980元押金。
95岁的李伟民带着哭腔对王新亮说:“咱们国家怎么了,国家部委都来骗人?”
他自认是“毛主席培养出来的布尔什维克”,却在今天这个社会,经常被搞得生闷气。
最近两个月,他又收到了20多张不同出处的“中奖通知单”。相同的是都中了100万元奖金,都有“公证处”印章和“公证员”签名,领奖也都要预缴一笔所得税。
见到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时,他匆匆忙忙地从柜子里翻出珍藏的通知单,拜托记者回北京打听一下是真是假,“哪怕有一张是真的,那就了不得啊!”
王新亮又好气又好笑,被骗了这么多遭,老爷子还没悟出来。
“我现在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被年轻娃娃整得‘五体投地’了。”李伟民苦笑着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自己的尊严和对社会的信任已被消磨。
王新亮强调,老人们眼看毕生积蓄贬值,与社会脱节的他们难免惊慌。想有所收获,不被高速行进的社会抛弃。
行骗者宰割老人的主要道具,是“真心”和耐心。
曾有老人找王新亮维权。他们参与每天签到,听“幸福课”免费送礼的活动。
签到第7天,“幸福课”的美女主讲人宣布要送大家价值80元的营养品,但希望每人交80元钱“买真心”,次日再将钱退还。很快,十几个老人冲上台交钱,气氛随即活跃。第二天,老人们也真的收到了包着80元的红包。
200元,500元,1000元……此后,老人们交的“真心钱”水涨船高。有老人在主讲人的手机里看到她磕头的照片。她很“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前几天在济南的千佛山上磕了999个头,乞求叔叔阿姨健康长寿。不少老人当场掉了眼泪。
签到第57天,将要送出价值3980元的玉石锅。老人们掀起了一波交钱热潮,有的老太太带来老伴证件抢了两份,还有人因来得晚,央求工作人员再“施舍一份”遭婉拒。
活动最后,主讲人宣布次日是国庆节,团队要放长假,约定假期后再见。此后,“爱心团队”消失。玉石锅不过是网上售价100多元的大理石锅。
王新亮对这种案件非常头疼。因为“骗子越来越懂法了”,即使抓到骗子,对方也会坚称这是愿打愿挨的买卖。很多老人被骗签了颠倒黑白的合同。
有时候,许多老人是被一卷免费卫生纸、一斤免费鸡蛋骗进贼窝。很多时候,他们“占便宜”的热情超乎想象。
很多被骗老人难以得到同情,亲友、舆论给他们扣上“贪婪”的帽子,这让他们更难辩解。他见到,一些“破财”的老人患上失眠、焦虑症、抑郁症,还有老人坚信“遇事找政府”,被骗后走上了上访路,变成了闹访者。
王新亮还发现,很多受害老人宁可咽下苦水,也不愿打费时费力的官司。防诈骗维权服务中心成立后,不少其他区县的被骗老人不惜坐20多站公交车赶来求助,而这些老人几乎都没在本辖区派出所报案。
甜蜜毒药
李伟民承认,自己是在脑血栓之后“怕出事”,才开始买保健品上瘾。
维权久了,王新亮发现,电信诈骗、集资诈骗的危害“没那么大”,老人最多被坑一两次就会长记性。真正的附骨之疽是名目繁多的不正规保健品。
“对死亡的巨大恐惧,让老人愿意为健康花钱。”王新亮说,配上天花乱坠的疗效以及伪科学原理,老年人很难不心动。
无良厂商甚至深度挖掘和利用老年人对死亡的恐惧。
有老人找到王新亮投诉,称一“香港公司”开发了验尿即可探查癌症先兆的仪器,邀请老人免费体检。结果,很多老人都查出了“癌症前兆”,不少人被当场吓哭。不过该公司当即表示,只需花6800元服用一疗程“特效药”,即可摆脱癌症。
将信将疑,这位被查出“癌症前兆”的老人购买了该药,却没有服用。一周之后去复查,工作人员对他说,“恭喜您,服药后,癌细胞已经被清除。”
王新亮发现,老人对神医、秘方的奇特迷信,恰好被非法保健品产业链所利用。
67岁的徐安邦老人为治疗高血压,按照一张宣传彩页上的联系方式,致电“北京同仁堂”。接电话的是声音苍老的“胡老师”,声称自己已92岁,曾任“毛主席的保健医师”。
“胡老师”建议他花3000元,专门配一服降血压特效药。
汇款几天后,徐安邦收到了4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小药瓶,唯一的标识是用黑色墨水笔在瓶盖上标注的“1”“2”“3”“4”。
服药第二天,老人心悸、头晕,一测血压真的降了,高压降到80,低压降到50,成了低血压,打电话质问名医,却无人接听。
老人对保健品的固执也无形扩大了与子女的裂痕。李伟民的小儿子说,每次对父亲的劝阻都会变成一场争执。吵凶了,老爷子会喊: “你是不是就想我不花钱,死了以后好都是你的?”
李伟民内心也委屈,他说孩子整天为这些事“斗争”自己,让他特没面子。现在买了保健品只能偷偷藏起来吃。相比之下,那些卖保健品的后生虽然张口闭口就是“爹”“妈”,让他觉得肉麻,可说的话确实“挺顺气儿”。
维权艰难
2016年4月,74岁的济南老人李金玉向威海一家公司认缴了100万元众筹资金,时隔半年,美滋滋地去领连本带利的120万元,却发现关系“特别好”、叫她“妈妈”的那个人消失了。
她的合同里“巧妙”写着:甲方公司委托乙方个人经营,委托费用100万元。汇款记录则显示,李金玉将100万元汇给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尽管她坚称对方是威海那家公司的员工,可从法律上讲,汇款给这家公司的事,已很难坐实。
“我都一个月没睡着觉了,”她额头冒汗,声音打颤询问律师“不要利息也行,能收回来吗”。
沉默了许久,王新亮委婉地告诉她,官司会帮她打,但胜算不大。
“免费公开课不要听,免费小便宜不要占,遇事多与人商量。”王新亮常向老人讲这三句口诀。
他的老年人防诈骗维权服务中心,重点工作是走进社区,向老人普及防诈骗知识。因为维权成功率太低,他希望预防为主,从源头挤压骗子的生存空间。
这一判断也与北京市老龄办一项最新的调查结果吻合:75%的老人在被骗维权时都会遭遇立案难、界定难、挽回损失难的问题。
陕西省公安厅公布的数据显示,陕西电信诈骗受害者中老年人占比一度超过70%。
“诈骗老年人,一定会许诺高利润让他们丧失理智。”济南市历下区政法委副书记、综治办主任胡延年称,集资诈骗往往承诺25%以上的年息。
按照胡延年的说法,济南市历下区一度有1700多家金融担保理财机构,其中“几十上百家”涉嫌金融犯罪,诈骗老人钱财得手。
他坦言,有公司申请执照时合法合规,拿到资质后开展违法犯罪活动,执照反成骗人招牌。
“打擦边球、钻空子。”王新亮说,很多保健品虚假宣传,只用嘴说,不印材料,不轻易留下证据。
历下区龙洞派出所副所长于秉强称,严格来讲,保健品虚假宣传等问题归属工商部门管理,只有引发中毒或治安事件,派出所才能介入。至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等问题,则一般要达到一定金额和一定人数才能立案。
于秉强2014年接手过一起涉及百余人、一千多万元的集资诈骗案,到现在还没结案。目前,已有受骗老人去世。
2016年12月13日上午,龙洞派出所牵头,联合工商所、食药所,对辖区内一家涉嫌违法售卖“电场治疗仪”的生活馆进行了突击检查。
该门店的两项关键证照都被查出问题:营业执照上的经营地址和经营者名字冒用了隔壁超市;医疗器械经营许可证则是其他地区某公司证件的一张复印件。
那次检查后,食药所的工作人员将店内的电场治疗仪就地封存;工商所的带队人则说“快到12点了,食堂要没饭了,赶紧回去吃饭”。
食药所的负责人质疑,工商所应该对不合法的营业执照也给予处罚。
工商所的领导却笑着打了个太极:“营业执照合不合法,您说了算就行。”
最终,这家店只需去食药所补充备案,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销售那台售价19800元,号称能“根据电位能量场与生物体之间的关系,调节人体酸碱平衡、改善自律神经、治疗疾病”的神奇机器。
“妈的,皇上不急太监急。”检查结束,带了一车民警的副所长江永峰骂了一句。
老人“不急”
很多时候,上当者自己也不“急”。
突击检查生活馆这天,很多老人当场表达不满。一位身上裹着理疗毯的老太太嘟囔:“免费体验,好事啊,你们这是干嘛?”
江永峰说,他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到被骗者家做笔录,却发现一邻居在门口徘徊。一追问,原来这位也被骗子骗了。
“很多老人被骗后,害怕和纠结的情感远甚于愤怒。”他总结,老人既担心儿女埋怨,又怕报案后给家人带来麻烦,甚至遭到报复。
胡延年称,他接触的集资诈骗受害者大都不爱报警。很多人相信,骗子在外面,还能慢慢赚钱还债,抓进去就真没希望了。
很难界定这种心态是愚昧还是善良。王新亮回忆,不止一位老人在诈骗公司跑路后,放弃了对拉单业务员的起诉,认为“他们也不容易”。
他认识一位褚阿姨,正是出于这种心态,错失了三次挽回损失的机会。
第一次,是免费购物骗局被戳穿的当晚,几名老人报警,将骗子老板抓进了派出所。有人吆喝褚阿姨一起去,她却说“年轻人做事业很难”,不要落井下石。
次日,她去集市买了些零食,顺路去那家免费购物公司看看,正碰上被关了一晚放出来的老板。还没等说话,蓬头垢面的老板一把抢过她买的零食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喊:“饿死我了,我还有怀孕的老婆,你们是要逼死我吗?”
心疼的褚阿姨一句话没问出口,临走时还把剩下的零食留下了。
又过一个月,褚阿姨找律师要维权了。因为,这个骗子拿出手机给她看了刚出生的儿子的照片,表示打算借儿子“百日宴”时收礼金凑钱,然后给大家还钱。她想了想,掏出300块钱做贺礼。
那个年轻人再也没出现过。她气呼呼地将故事讲给晚辈,换来的大多是嘲笑。
不少旁观者给被害者打上“活该”的标签,这让王新亮很担心。他反复强调:“不要把年轻人拥有的知识、视野当成理所当然,套用在老人身上。”
王新亮称,问题的本质是老年人和社会脱节了,“他们退休时,正是巨变的年代,可他们和外界的联系断了。”
“我们已经下意识地把这代老人当作特定年代的牺牲品,并坚信后一辈不会重蹈覆辙。”
他不赞成简单将受骗老人归结为“那代人没文化”。在他帮助过的老人中,有干部,有教师,也有科研工作者。
在2016年,曝光的一起著名电信诈骗案是,一位受骗者被骗走了1760万元。诈骗团伙冒充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引导被骗者将钱打入“安全账号”。令人惊讶的是,受骗者是清华大学一名教师。
接触老人久了,王新亮更愿意相信,在一个飞速发展却又未富先老的社会里,每一代老人都可能变成落伍者。当任何一个与社会脱节者都可能成为图谋对象时,静静等待时间完成对一代老人的淘汰无疑是最残忍的,这意味着骗局稍一更新换代,就能让下一代人也陷入同样境地。
“这不仅是时代的问题,更是每一代人的问题。”王新亮说。
在保健品问题上,95岁的李伟民已经找到了下一代的“知音”。他的女儿前一段时间心脏病发作,此后也开始痴迷保健品,短短两月已花费数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