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首都博物馆地下一层A展厅,一幅巨幅抽象画出现在展厅入口天花板上,一半是藏人脸,一半是牦牛头,完美地表达了藏族与牦牛之间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这幅藏族当代画家昂桑的作品《藏人》,是西藏牦牛博物馆的主题画,这次和其他500余件精华展品一起,被从拉萨运到北京展出。
策划“牦牛走进北京:高原牦牛文化展”的,是牦牛博物馆馆长吴雨初。这位曾在西藏工作过16年的援藏干部,离开西藏20年后重回高原,从一个梦想开始,仅用3年时间,建成了世界上唯一的、被藏族朋友称为“牦牛宫殿”的博物馆。不仅如此,还在开馆两年、接待观众15万人次之后,让这些来自雪域高原的“神奇动物”驮载着它们的传奇,从雪域高原走进首都北京。
几百斤牦牛粪成了最独特的展品
4.5万年前的古牦牛化石、4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岩画、2000年前的金质野牦牛饰品、1000年前的合金铸造牦牛摆件,数百年历史的壁画和唐卡,清代手绘画牦牛哈达……此次包括牦牛标本,与牦牛相关的生产生活用品、制品,以及与牦牛相关的古代和当今的艺术品共展出500余件。全新的展览理念与模式,真实反映了藏族人民的生活方式以及牦牛所承载的历史与文化。为了营造更好的观展体验,展厅最大化还原藏式风貌,无论牦牛标本陈设还是牧民居住的牦牛帐篷、高高垒起的牦牛粪,从大环境到小细节,无不彰显西藏风情。
“今天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展览开幕式上,吴雨初用藏汉双语说出这句肺腑之言。作为北京重点文化援藏项目,展示牦牛与藏族、藏文化历史与关联的西藏牦牛博物馆于2014年在拉萨开馆。从那时起,一手创建这家博物馆的吴雨初就有个愿望:要带这座筹建中发生了无数故事、承载了无数人念想的博物馆去一趟北京,再以巡回展览的方式,通过牦牛及其驮载的历史和文化,向更多人传播牦牛精神——憨厚、忠诚、悲悯、坚韧、勇悍、尽命。
为了筹备这次走出西藏的“首秀”,牦牛博物馆从去年10月中旬开始闭馆,发动所有馆员清理展品并打包装箱。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馆里仅有的13个正式员工忙得不可开交,牦牛头骨、牦牛标本等大件物品被仔细地包上碎纸、塑料泡沫和绒布装进定制木箱里,贵重易碎的小件文物则分给每个馆员随身带上飞往北京的航班。
装着牦牛博物馆馆藏精品的60多个大木箱,经过一道道手续、一次次安检,从拉萨“坐”了7天火车到达北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文物和艺术品中,有7个长条木箱,里面的“展品”令北京观众很是意外:几百斤牦牛粪不远万里来到北京,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创下了北京的博物馆有史以来头一回展出一种动物“粪便”的纪录。
走进1200平方米的展馆,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正是牦牛粪堆散发出来的气味。因为牦牛不吃饲料,只吃青草喝矿泉水,所以牦牛粪和很多人想象得不一样。在藏语里,牦牛粪被称为“久瓦”,意思是“燃料”,跟“粪便”全然无关。在树木稀少、氧气稀薄的高原,易于点燃、烧起来有牧草香的牦牛粪是人们千百年来烧茶做饭取暖的重要燃料。藏族人搬新家,也会先把“久瓦”送进新房,招财引福,求得吉利。
“藏族人的生活离不开牛粪,在西藏牦牛博物馆里有一堵专门请牧民垒砌的牛粪墙,来北京我们也专门从牧区收来牛粪,请他们弄干、手工做成粪饼,堆放在实景展示区里。”牦牛博物馆馆员尼玛次仁说。
经常被问到什么是牦牛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吴雨初总是说:“博物馆不是古董店,也不是鉴宝所,从反映人类历史生活和文明进程的意义来说,所有藏品都是有价值的物证,所不同的是其稀缺程度和由此造成的市场价格。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那就牦牛粪好了。”
可能全世界的博物馆也没有把牛粪作为展品的,但牛粪作为牦牛产区历史上最重要的燃料,曾经温暖了世代牧人的生活。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牧民兰则拍摄过一部名为《牛粪》的纪录片,真实地记录了牛粪在牧区生活中的作用。兰则说:“没有牛粪的日子将是我们自我遗失的日子,是给我们生活带来灾难的日子,也是我们与大自然为敌的日子。那时,我们的慈悲心与因果观、善良的品性都将离我们远去。”
“雪域之舟”
习惯“高冷”的牦牛大多生活在海拔三四千米或者更高的雪域高原。目前,世界上牦牛总量为1800万~2000万头,主要分布在中国的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国家和地区,中国拥有占世界牦牛总量大约92%的牦牛,主要分布在青海、西藏、四川、甘肃、新疆、云南等地区,这些地方也正是藏族族群分布的主要地区。
牦牛是藏族先民最早驯化的牲畜之一,它伴随藏民族生存至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对于世代沿袭游牧生活的藏民们来说,牦牛的地位不可替代。西藏气候独特,在风暴肆虐的严冬,能够穿行于辽阔高原的只有牦牛,它也因此被赋予“雪域之舟”的称号。
“对于高原人类而言,牦牛是永远的祖先,是祖父母,是兄弟姐妹,是子女,是朋友伙伴,是邻家亲戚朋友……”有位藏族学者曾这样写道。在高原人民的生活中,处处都有牦牛的身影,处处都离不开牦牛:牦牛肉、牦牛奶高蛋白、低脂肪,是牧区藏族人民的主要营养来源;牦牛毛、牦牛绒可以织成帐篷、衣物,也是上好的纺织原料;牦牛皮、牦牛角、牦牛骨被制成各种生产生活用品。数千年来,牦牛与藏族人民相伴相随,成就了这里人民的衣、食、住、行、运、烧、耕,涉及青藏高原的政、教、商、战、娱、医、用,并且深刻地影响了藏族人民的精神性格。
吴雨初说,牦牛长相憨厚,秉性忠诚,情怀悲悯,力量坚韧,气魄勇悍,它以自己的生命去尽自己的使命。牦牛文化既包括畜牧文化、器物文化、丧葬文化、生态文化,也包括高原藏族的文学、艺术、音乐、舞蹈等审美文化,还涉及宗教和哲学文化。
“一个动物种群与一个人类族群,这样相互依存、不可分离的关系,实在是非常罕见,具有典型的人类学意义。”在吴雨初看来,牦牛是藏族群众最重要的朋友,藏族驯养了牦牛,牦牛养育了藏族,牦牛博物馆就是在用物证向人们证明这一联系,“我希望人们能通过牦牛去理解西藏理解藏族,牦牛和藏族人一起创造了另外一种文化”。
牧民才崩、日诺和曲扎被从西藏请到北京。头一回来到首都、作为牧民代表在“牦牛走进北京展”开幕式上发言的曲扎这样说:“我们非常喜欢牦牛博物馆,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文化和历史。”
“必须抛开一切才能实现这个梦想”
穿藏袍,戴礼帽,喝酥油茶,说藏语,在拉萨八廓古城跟古董商砍价,吴雨初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康巴汉子,当地人开玩笑叫他“亚格博”,意思是“老牦牛”,后来吴雨初干脆这样自我介绍:“我叫亚格博,我是老牦牛,我是做牦牛博物馆的!”
对于生活在繁华都市的人们来说,西藏是神秘悠远的,那里有纯净的水、洁白的雪、连绵的山、飘渺的云,有帐篷里牛粪堆上烧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牧民们淳朴的笑脸,还有虔诚的朝拜者,古老的转经筒,晴空下的布达拉宫……而对于吴雨初来说,西藏是他青春燃烧过的地方,那里的雪山、牦牛、蓝天都在他生命里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1976年,吴雨初作为工农兵大学生一毕业就报名去了西藏,16年的高原生活塑造了他不一样的青春,也让他从此和西藏和牦牛结下了一世情缘。调回北京工作20年后,吴雨初依然时常梦见青年时代走过的雪山和草原。他忘不掉在藏北高原被冻倒在地时,陌生老阿妈将他冰冷的双脚揣进怀里的温暖,更忘不掉在大雪中的阿伊拉山被救援的经历。
那是1977年冬天,吴雨初进藏的第二年,他和同事从那曲地区回嘉黎县的路上,经过阿伊拉雪山时遭遇暴雪,50多个人、20多辆车在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中支撑了五天四夜,最后靠老式军用电台才和县里联系上。当时积雪过厚导致汽车和马都无法行进,在大家几乎绝望之际,一队牦牛驮着支援的食物出现在他们面前。“被困的人们手里捧着饼子,看着在雪地喘着热气的牦牛,很多人都哭了,都说是牦牛救了我们的命……”吴雨初在《最牦牛》一书里这样回忆道。在书中他也曾提过“在繁华的北京,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似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是,时过境迁,那时雪地里牦牛憨厚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书名‘最牦牛’有两层意思,一是最真实的牦牛及其历史,二是最真实的牦牛博物馆建馆历程。”在《最牦牛》一书里,吴雨初以朴实的笔法记录了牦牛博物馆从构想到落成的历程中的种种兴奋、挫折、机遇。
2010年的一个冬夜,时任北京出版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的吴雨初做了一个梦,梦中,“牦牛”与“博物馆”两个词出现在一个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两个词拼凑在一起,组合成“牦牛博物馆”。虽然是梦,但这个念头让他激动不已。
经过一个多月的信息收集之后,牦牛博物馆的创意逐渐清晰:牦牛的被驯化、被畜养、被役使、被广泛利用,以及被产业化、被精神化、被艺术化是人类文明进程宏伟篇章中的独特传奇,这是一个极好的博物馆题材。
“创意是一首诗,也只是一首诗,如果不能实现,创意就只是一堆废弃的文字和图片。”22岁进藏,37岁回京,而对于西藏这片土地和人民的热爱却从未衰减,吴雨初总觉得自己不该是高原的过客,自己的后半生应该和西藏联系在一起。
第二年,57岁的吴雨初毅然辞掉北京出版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职务,以援藏干部的身份只身奔赴拉萨办牦牛博物馆。“这是一次重要的人生转折,甚至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冒险。我并不知道,一个57岁的人进藏,身体能不能适应;我并不知道,建立一座博物馆,钱从哪里来,藏品去哪里找,谁来跟我一起干,我会遭遇什么,我只知道必须抛开一切才能实现这个梦想。”吴雨初2011年6月进藏,那时候,他不再是领导,没有一个助手,没有一件藏品,没有一寸建筑,只有一个关于牦牛博物馆的PPT。
曾只靠一辆越野车,在两个月中跑遍4省47县,开了1.2万公里调查牦牛产区;曾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找到刻有人和牦牛图案的巨型岩画,边高山反应边兴奋不已;也曾在5500米海拔的山口,亲眼目睹21头阿里地区存量不到200头的金丝野牦牛……对于吴雨初来说,一切他人眼中的自讨苦吃,都在壮美风光、满满收获中变得无比值得。
为了一个创意的实现,他们聚集在一起
在牦牛博物馆最初的筹建过程中,很多人将信将疑,在大家还在小心观望时,最早理解吴雨初的却是高原牧民。
牦牛对藏族人来说非比一般,却又寻常得像水和空气,他们并没意识到牦牛和民族文化之间的关联,也并不知道什么叫“博物馆”,因为藏文中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博物馆这个词。吴雨初就给牧民介绍,这是一个“亚颇章”,意思是“牦牛宫殿”,建馆的目的就在于让更多的人了解牦牛与藏民族的历史。牧民们听懂了,他们说,牦牛跟着我们几千年,我们养了一辈子牦牛,现在要为牦牛盖一座宫殿,我们支持!
藏北申扎县的牧民日诺率领全家人一起捻线、编织、缝制,忙活几个月织成一顶牦牛毛帐篷,坐了3天车送到拉萨捐赠给牦牛博物馆。牦牛毛帐篷是千百年来藏族牧人的家,这种帐篷天晴时毛线会收缩,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孔,透进阳光和空气;雨雪之时,毛线会膨胀,把雨雪挡在外面。牦牛毛帐篷相当于牧民的一套房产,市价数万元,日诺却一分钱不要,对吴雨初说:“你是一个汉族人,为我们建牦牛宫殿,我怎么能要你钱呢?”
日诺捐赠的这顶牦牛毛帐篷成了牦牛博物馆创立之后收到的第一件藏品。为给牦牛博物馆找藏品,吴雨初和他的团队跑遍了西藏和青海,藏品大部分都是无偿捐赠,捐赠者有牧民,有僧人,有学者,有商人,有科研人员,有收藏家,有艺术家,为了一个创意的实现他们聚集在一起。
比如县的牧民才崩家养了100多头牦牛,听说要建“亚颇章”,不但成了义务宣传员,还捐赠了自家和其他牧民家里收集来的与牦牛有关的生产工具。细心的他给每件工具做了记录,其中从他爷爷手上传下来的驮鞍,至今已有70多年的历史,曾多次被用于去西部驮盐,走过几万公里。
牦牛博物馆大厅天花板上的抽象画《藏人》,画的作者昂桑听说是放在牦牛博物馆的,立刻同意将画及其版权捐赠出来;博物馆中年代最久远的藏品是从黄河古河床挖出来的、4.5万年前的两件野牦牛头,其收藏者才干不辞辛苦从甘肃把它们送到拉萨捐赠给博物馆;通过微博联系上的台湾收藏家陈百忠捐赠了一件15世纪的牦牛皮法鼓,作为学者和博物馆专家,他对牦牛博物馆的建设和运营提供了很多思路……
加查县牧民曲扎绘制了西藏牦牛馆第一展厅的壁画,他在给吴雨初的信里写道:“你们办牦牛博物馆,就是在传承和弘扬西藏民族民间文化。我们都热爱西藏文化,我们是兄弟。”
西藏牦牛博物馆现有的藏品中,大约有50%是当地人民无偿捐赠的,这在中国的国有博物馆里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吴雨初认为,能成为当地人民的精神家园,才是一个博物馆所能拥有的最高荣誉,博物馆不应高高在上,它属于本地区的人民。
收集展品、建设场馆历时近3年后,2014年5月18日,建筑面积8088平方米的西藏牦牛博物馆在拉萨开馆。开幕式很多人至今记忆犹新,所有领导不分级别一律坐台下,而主席台上坐着的是作为捐赠人的农牧民和义务提供帮助的专家学者。最先踏进博物馆的是第一位捐赠帐篷的牧民日诺和为博物馆绘制了巨幅壁画的牧民曲扎,正如吴雨初所说:“牧民是这座博物馆真正的主人。”
目前西藏牦牛博物馆有2600多件藏品,分为4个展厅:一是感恩牦牛,表现的是牦牛养育了藏族;二是探秘牦牛,从自然和科学的角度去认识牦牛;三是相伴牦牛,用实物来展示牦牛怎么和藏族人在一起;四是灵美牦牛,讲的是精神和艺术层面的牦牛,从最原始的岩画到铸铁、镶金等到今天的艺术品。
“我们的博物馆不是一个动物博物馆,而是一个人类学博物馆、一个讲牦牛与藏族人关系的博物馆、一个牦牛和它所驮载的藏族历史和文化的博物馆。”吴雨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