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间的媾和与博弈既是互联网文化的常态,也是互联网生态相对于传统媒体生态独具魅力的特色,它确保了不同代际的人在拥有平等的“世界接近权”的同时,仍能保持历史赋予自己的独特性,因而理应受到保护和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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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伴随着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中青年人士返乡过年,不同代际间的交流和冲突往往会以互联网为平台出现集中性的爆发。其中,“父母”“七大姑八大姨”和“熊孩子”似乎总是热点议题,冲突的症结当然与不同代际的生活方式的差异密切相关。但最近几年,情况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记得曾经有个听上去颇令人心酸的网络段子: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就在你面前,而你在玩手机。这个段子被用于批评那些沉溺于网络交流而与父母长辈缺乏沟通的年轻人。然而这两年回家过春节,我发现情形完全颠倒了过来:我急切地想与父母说说话,而他们总是心不在焉地低头摆弄手机:微信抢红包、看热门视频、玩游戏。以至于有一次我不得不佯装愤怒地对他们喊:你们能不能跟我说说话!
说是“佯怒”,原因在于我并不真地认为父母“沉迷”于手机是一件糟糕的事。恰恰相反,我为他们的生活真正融入了世界上主导性的技术环境而由衷地高兴。他们从出生以后就经历了共和国历史上的每一次震荡,并在近年来剧烈的经济转型中被边缘化。是互联网拯救了他们的落寞,让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虚拟社区,也让他们拥有了和更年轻、更主流的当代社会对话的资本。
网络化生存不仅改变了上一辈的生活,也改变了下一辈的生活。由于很早即接触互联网,如今的未成年人拥有远比我们那个年代更为宽广和深邃的视野。一位好朋友的10岁女儿,可以说出世界上所有大国的国家元首的名字,并对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反全球化政策提出自己的观点。我的一个远房外甥,在东北边陲小城长大的高中生,每天和我看着一样的影视作品:《纸牌屋》、《黑镜》、BBC的纪录片,并据此形成了在我看来既科学又豁达的世界观;他才只有16岁,就已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而我当年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还只能凭那些专业的字面意思去揣摩。人们常说,90后是可怕的,我想这“可怕”二字并没有贬损的色彩,而更多表达了一种带有些许敬意的震惊,因为互联网让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拥有了全世界。
对于老年人和未成年人而言,互联网似乎发挥了不同的作用,但实际上其宗旨都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消除不同代际之间的文化隔阂,让世界变得“更小”。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虽然与父母仍有着不同的观点,但至少我们在探讨同一个世界里的问题;我们虽然始终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还没长大的孩子们,却也心中明白他们的未来远非我们可以预测和限量。弗里德曼在《世界是平的》一书中谈到的科技进步与社会协定的交合最终“抹平”了世界的观点,在如今的中国正在变成确凿无疑的事实:抹平的动作,从消除代际之间的认知差距开始。
当然,有些东西是无法被互联网彻底改变的,比如历史,以及人们在历史中形成的价值判断和思维方式。因而观点之争而非事实之争,将成为主导不同代际在互联网环境中的矛盾与竞争关系的焦点。无论中老年人、年轻人还是未成年人,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并让世界为之倾听的时候,互联网都会是他们的第一选择,因而众声喧哗的局面将不可避免。观点间的媾和与博弈既是互联网文化的常态,也是互联网生态相对于传统媒体生态独具魅力的特色,它确保了不同代际的人在拥有平等的“世界接近权”的同时,仍能保持历史赋予自己的独特性,因而理应受到保护和珍视。所以,那些出现在春节期间的嘈杂的“代际冲突”,实际上恰是生活的常态在互联网媒介上的折射,没有什么比它更真实,也更有观察的价值。
互联网对中国的改变,正在深入到文化的每一个细微毛孔,并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塑着中国社会的生态。其中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当绝大多数年龄段的人都拥有了相似的文化接受体验,却不可避免产生不尽相同甚至针锋相对的文化观念的时候,我们应当如何去看待和评价当下中国人的网络生存方式,以及这种渐“平”的生存方式对于社会共识的塑造及融合究竟意味着什么。
常江(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