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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2月08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老家·老人

爹爹的回忆录

程曼祺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2月08日   10 版)

    过年还是那样,既喜庆,又无聊,既热闹,又孤寂。但今年过年我多了一分伤感,又说不清这是什么。

    伤感的产生,是因为我得知爹爹写了份回忆录。我们这儿的方言,管爷爷叫爹爹。

    这本来是个意外之喜。在我的印象中,爹爹是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村老头儿,一辈子都待在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有一次我爸带爹爹到市里的一个湿地公园去玩,爹爹拄着拐杖看着修葺一新的花园和草坪,感叹道:“这能种好多粮食呀!”

    这样的爹爹和回忆录似乎不太相符,但世上的事,相符的大多没意思,不相符的才让人着迷。大年初一,一大家子回到了村里的老屋,我便兴冲冲地把回忆录翻出来看。

    阅读的过程,有趣,也不累。其实这份回忆录总共也就17页,其中12页是在抄家谱,只有5页是爹爹的自述。

    在第一页,爹爹简要地写了自己和我奶奶的身世。接下来的4页,都被爹爹冠名为“XXX简历”。“简历”一词出现在这里,似乎又不相符,但带着一种执拗的真挚,让人感到可爱。

    这4页,爹爹从20世纪50年代自己成家、分家写起,一路叙述到了90年代,叙述重点是自己做了哪些营生。最初是挑柴、种地,因为爹爹读过小学,数学比较好,后来又做了征粮的助征员,也在生产队和附近乡村的集体工程里做过会计。

    自述总体上写得很笼统,但年份清清楚楚,这又超出我的认识。我过去以为,农村老人对年月是很模糊的。他也记得一些细节的数字:“当年(1953年)8月,父亲与我们分居,收割后给我们20斤米,1斤油,1斤盐。”和王侯将相的历史引起的雄迈豪情不同,爹爹记下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历史”,和我呼吸相关。虽然是遥远的、完全没概念的生活经验,但我看了很亲切。

    这本回忆录,我是和老爸一起翻着看的。最后一段爹爹突然一改笼统叙述的语气,写道:因我一生多在外,家里所有事多半是你母照料。你母生八胎,四男四女,没有祖父祖母带,你想她受了多少苦,望你们长大养她,结果她1995年病故。她未过一天好日子,吃了多少苦。”

    我很动容,想和爸爸一起回味一下。但他很快就合上了本子,笑着去和别人说别的了。我感到一阵尴尬,一种不可名状的阻隔。过去我知道,我不愿意在他面前动感情,这是我不太喜欢和父母谈心的原因之一。如今我知道了,他也不愿意在我面前动感情。

    回忆录到此就结束了。落款写的是2005年8月,正好是12年前,上一个鸡年的事儿。

    我们在翻看的同时,爹爹躺在隔壁屋里睡觉,除夕前后,他吃不下东西,成天就是躺着。我很好奇回忆录的下文。这几年,我对这个多年来只有春节才见的老人多了一些挂念,说不上很深的感情,就是想起的次数会变多。

    我凑到他床前,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但还是问了些俗套的问题。

    “为什么想写这个?”

    他身子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上半张脸,这样呼气不会口鼻发寒。爹爹咕哝道:“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哪个叫我写的?族谱我是抄过,那至少十几年前了。”

    他说起话来,表情很丰富,可见精神还没有完全萎靡,额头的皱纹波浪起伏,整体的脸色黑黄黑黄,皱纹里折起的地方偶尔露出来,便被衬托成粉色,头发掉光了,眉毛像一片杂乱的野草,眼珠子像被戳破的蛋黄,混淆到眼白里了。我好像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衰老。

    “现在还写么?”“写什么,现在写不到了(不会写了)。我16岁就去玉溪。”他突然自顾自地说起来了,“我几岁我妈就去世了,我爸和我妈的坟在大河沿(音),这我记得。”

    “哎呀!”他发出很长的一声叹气,声音颤颤巍巍,像一根老朽的枯草在风里打摆。“现在就等着死。就盼着那一天。”他又补充道:“但不想达倒(摔跟头),达倒死也死不成,就在床上躺起。”

    后来的话,都是关于早死早好的重复,我听了会儿,他要继续睡,我便走开了。

    我突然发现,爹爹的事,我知之甚少,爸爸的事,我也知之甚少,感到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平时不去想这些事,年节上,回了家,面面相觑,这惨淡的情形便暴露了。同样暴露的还有,我不爱和老爸多说什么,我爸也不爱和爹爹多说什么。也是到了今年,我爸才知道了这份12年前的回忆录。“失忆”和对“失忆”的爱好仿佛代代相传。而且我们又是些这么平凡的人,我感到一种无可挽回的消逝。漫长的时间,许多的感情,都消融到“记不得”里了。

    但这让人感到消逝的春节,也是一年仅有的机会,空间上的相聚,造就了时间上的相逢。家族的前因后果,平凡人的“小历史”开始在饭桌、麻将、瓜子壳之间流动,延绵至对新一年的期许。热闹的气氛,中和了怀旧的伤感,和展望时的天真,一切便都是正好的位置。

    只是,这样的年,可能也不多了。如果爹爹真去了,可以预见,那时父辈的兄弟姐妹间,将难得碰头。他们各自也有了各自的孙辈,成了新一轮的老人。“忆苦思甜”的环节到时候便要取消了。“大人”们也就真的老了,不能就着年饭,重返青春,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话了。

    我想那时候的年,也许会过得更轻松、更漂亮吧。也许可以不再执着地围在一起吃饭,而是时髦地出去度假。回乡不是必须的,亲人之间也少了暴露情感的尴尬。我们优雅地漂流到了美丽的热带,不用再吃冷硬的腊肉,哆嗦着手烤火。

    我拿着手机和爹爹自拍,他看着镜头里的自己,笑呵呵的:还不死哟,没得看头了。

程曼祺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2月08日 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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