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外婆有没有看见那只老虎。
“有一次,我上山采映山红,可好看了,红艳艳像烧起来一样。突然听到有人喊——有老虎啊!”外婆常讲这个故事,她讲的故事里总有花朵、密林和猛兽。这个故事的结尾被我遗失了。
我们同住在一个小区的同一栋楼里,只隔一个阳台。父母工作三班倒,我常常被托付给她。
“外!婆!”离单元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童年的我就迫不及待地扯着嗓子叫唤,脖子上的钥匙随着跑动敲击胸口。我知道,外婆熟悉的脸一定会在四楼的窗口出现,连声回应着,显露出无可奈何的喜悦神色。
在我眼里,她的厨房总是热气腾腾的,从那儿能变出糖醋鱼、肉圆汤、白糖糍粑和玉米面馒头。
她的阳台是片森林。茉莉、月季和丁香更迭开放,连最娇弱的米兰都把自己长成了一棵树。
外婆有一台老式缝纫机。她总有活儿要做,放长裤腰,改短裙子,或是在前襟上添一只小猫。在咔哒咔哒的缝纫机声中,我翻动书页,或是哗啦啦地摆弄专属玩具——一大盒颜色样式各异的衣扣。
好像在时间的开始和尽头我们就是这样了。她是我的外婆,我是她最亲爱的小客人。
外婆的老虎进入了我的梦境,皮毛如同黄金、牙齿雪白、庄严地行走在映山红的花海里。凶猛又迷人。
外婆家里有一种干净而冷清的气息。四壁雪白、书报码成一摞摞、床铺平整得没有一道波纹,木桌椅擦得亮可照人。在这样的屋子里,阳光格外清澈,几点微尘浮在光里。
那可能是医院的气息。外婆做了一辈子医务工作,晚年在县里一家大医院做产科医生。她的科室楼层很高,熏风卷着花香和消毒水气味飘进来,手术病人麻药褪去后的呻吟声和小孩子玩耍的笑声沉在下面。
在这里,我的外婆是别人的“朱医生”,可靠、客气,似乎总有些冷淡。她见惯了生命血淋淋的开场,而她是那个收拾局面的人。
直到自己第一次在婆家度过除夕,我才意识到外婆的很多个除夕是和外公两人度过的——她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女儿。
外婆很少表现出对陪伴的渴求。每次聚会到了散场时刻,子女们纷纷表达不舍,她会露出了然的笑容,“你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要忙。”
外公2010年因癌症去世。两人此生相伴了54年。外婆在所有人面前没有表现出太强的情绪波动。她拒绝出席告别仪式,也缺席了每年的祭奠。像以往一样,她并不解释自己的心情。
墓园秋色其实挺美,衰草连天碧。我看到有人哭得近乎晕厥,呼唤着无法回应的某个名字。
我妈告诉我,外婆所讲的那些故事,都有着真实的背景。
外婆出生在皖南大山中的一个小村落。外婆的妈妈、我的祖外婆解放前嫁给了一位秀才做了二房。祖外婆坚持让女儿读书,全村愕然。
每年开学,老师都催促外婆必须交上那3元钱学费。她在周五的傍晚出发,走上一天一夜。她终究还是说不出要钱的话,又重新走回学校。
四野无人,月亮照在头顶。
翻看那时候的照片,她有一张令我感到陌生的脸:一头乌发编成辫子直垂到腰,眼眸黑亮如野生动物。
几次拉锯,老师放弃了。外婆坚持着念完了小学中学,考上了镇上的医务专科。
外婆最后一次见到祖外婆的时候,祖外婆已经饿得浮肿了。两个弟妹俱已因饥饿去世。祖外婆吃了外婆磨的炒豆粉后出门劳动,在高高的水车上使不出力气,被一个干部踹了下去。
那一摔并没让祖外婆丧命,却夺去了她的尊严。外婆后来在池塘里发现了她妈妈的遗体。池塘边有三行脚印,一行走到水边,一行不舍折返,这个咬牙扛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还是扭头走上末路。
半年后,外婆拿到第一笔工资。
她逃脱了与村里铁匠的婚约,到镇上的医院工作,做护士,也做助产士。婴儿常在夜里降生,她需要在月色中穿越皖南山区的密林,伴随猛兽的低鸣。
19岁那年,她遇到了我外公。外公是一户农家唯一读书的儿子,那是另一个故事了。那个年代里,男人女人活着都有太多艰辛,女性更难一点。
四代女性,从她们的生活到我的生活,横跨了多少我所不知道的苦难呢?
外婆不是一出生就是我的外婆,这个角色也不该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成就。但我很荣幸她是我外婆。
她一直保留着秀才父亲取的名字,“云南”。她一辈子没有去过那里。我替她去过了。那真是彩云之乡。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学会了使用电脑,也学会了挑选口红,每天有挤不完的地铁和做不完的梦。
年节再回家,我总是惊叹,幼时的世界原来这么小啊。和时间一样永恒的外婆,原来已经这么老了。
她总是在我抱怨要减肥时,仔细地端详一番,坚定地对我说:“不胖。”在我离开时,笑眯眯地对我妈说:“我支持她去闯。”
她不喜欢热闹,又努力营造着热闹的生活。她舞扇、练剑、追《甄传》,日程从早到晚排得满满当当。
一次体检,外婆查出了肝癌,晚期。妈妈和舅舅带她辗转各地求医问药。希望像沙子握在手里,越捏紧越少。2015年春节,外婆再次住进了医院。
我们对她隐瞒了病情的严重,只告诉她是普通的肝硬化。只是她太聪明了。儿女们查阅医书、细致制作了配合谎言的全套病例,像被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
外婆最终表示了信服。
化疗导致严重的呕吐、烧心,浑身针扎般剧痛,身体水肿到无法套进衣物。她尽力保全着体面,梳理好所剩不多的白发、忍着疼换上洁净的衣服。她仍然是安静的,只在剧痛的潮头打来时缩起身体,泄漏出压抑的闷哼。
死亡像只灰色的猛兽,藏匿在窗帘的阴影里,点滴的水流里。她这一生与它打过无数次照面。这是她俩的最后一次交手。
雨天,我莫名想起来小时候,外婆在阳台上扯着嗓门叫我妈收衣服。两个人在噼啪掉落的雨点里忙前忙后,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有什么高兴的。
病房里,我听到外婆看着灰色的天空叹了口气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声音非常轻,没有抱怨,更多是感叹。
我装作没听到这句话。活着有多美好,就有多少苦痛。而死亡有多恐怖,也就有多少安宁。生死都是猛兽,我搞不清楚她正在和谁对抗。
病床上的外婆是乖顺的,任由针头扎进皮肤、药液滴进静脉。她从来不提癌这个字,但我和妈妈都慢慢觉得,她心里一清二楚。
陪护期间,我刻意制造着各种笑料,妈妈也配合着浮夸地大笑。外婆总在最后笑起来,似乎回到了我们三个插科打诨的往日,又似乎只是怕我俩寂寞。
我们想保护她,而她想保护我们。
那年3月的一个春夜,外婆终于不用忍受痛苦了,而我终于失去了她。
外婆病重时,吗啡能让她偷得几个小时的睡眠。我坐在病床边的小板凳上揣测她的梦境。她去世后很久,这些想象和我自己的梦粘连到了一起。
在这些梦里,外婆有时坐在窗边的阳光和花影里,花白头发细细拢在耳后,忙活着择菜、缝补的杂事。一如最平凡的那些昨天,暖风熏人,电视机里综艺节目传来闷闷的笑声。
有时候,她是陌生的少女,身骑猛虎,在月光下的荒原疾走,健康、自由、生命灼灼闪光。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