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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写过很多莫名其妙的诗，写过很多没有标题的诗。当然，有时候他把它们的标题写成《无题》，或者直接将第一句诗句中的前两个字当作标题，比如大家熟知的《锦瑟》《昨日》，其实，这样也还是等于没有标题。对他的诗，好多学者就像走进迷宫一般，走得昏天黑地、精疲力竭。李商隐从来就是一个谜，他不愿把他的心事拿给大家看，而大家偏要看，任意一个意象也要掰开了来敲打，来追溯，来附会。终归李商隐只愿意人们了解他到此为止，再往下，就似是而非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标题名《锦瑟》，却并不是一首咏物诗，无非以锦瑟起兴而已。锦瑟到底有多少根弦，不重要，李商隐用了五十来形容。而起句的妙处却在“无端”二字，说锦瑟这个乐器不知何故有如此之多的弦，音节众多，繁复不堪，而每一弦每一柱，也即是每一音每一节都可让人内心翻涌，感怀思旧；庄生迷晓梦，春心托杜鹃，这既是人生如梦，也是泣血悲啼，确有心思恍惚、哀怨凄悲之感；而沧海一句，好得不行。珠联玉缀，投珠报玉，珠玉搭配，历来如此，西晋陆机也有著名句子“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但义山先生在这里强调的不是玉使山辉，珠让川媚，也不是珠明玉秀，珠玉交辉，而是落笔在了珠之泪、玉之烟上。沧海中蚌中之珠得受明月之华，山川中的玉石得和煦日光朗照，这都是日月芳华投射浸润下的造物，高贵美丽不可言表。但是，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一种高旷皓净之境脱颖而出，一派袅袅升腾之气缭绕氤氲，一下子把整首诗的基调托举了出来。起句似是无端，但感触至此，可谓当时种种，年华如梦，尽付追忆中。而这种追忆，既是美丽皎洁的，又是泪光涟涟的；既是温润柔和的，又是缥缈朦胧的，让人心事重重，情深难追，惘然若失。
这是一首爱情诗吗？好像不是。这是一首悼亡诗吗？好像也不是。李商隐的文字里一直埋有宋玉、曹植甚至六朝文珑丽繁复的影子，还有他绝不肯示人却已然昭告天下的脆弱神经。他很多诗作的情绪自始至终都充盈了无望的眷恋和不能说明缘由的怅惘。他不像是在故意隐瞒什么，他的心本身就是一个黑洞，里面暗藏了零星的火光，仅限在自己的世界里点燃，烧成灰，烟雾一样把自己缭绕包裹。所以，他的很多诗不仅无题，也无解。有人说，义山诗意致迷离，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而王世贞先生说得更绝，他说李商隐的诗“解则意味都尽”。我深以为是。到此为止，心感神授，就是对李商隐诗作一种最好的阅读方式。
郭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