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乡人把理发称为“剃头”。在我丈夫走进亚特兰大一家廉价理发店时,这个名词突然重新浮现在我脑海——只见店里大姐抄起一个推子,往客人头上嗡嗡地推几下,一个简洁的平头便呼之欲出。老公事后回忆,他头皮一度都被刷刷而过的推子揪得生疼。
剃头大姐手下虎虎生风,并无怜香惜玉的意思。低了头,找块大毛巾一抹,10美元赚到手了,客人也可以回家自己整理满头满脖子的头发渣子了。
“居然都不给人洗头!”自诩糙汉子的理工男也震惊了。
这让我想起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和朋友逛街,会碰到陌生人来搭话:“你俩的发型真美,在哪儿能剪出这么别致的头发呀?”
两个顶着蘑菇一样童花头的中国女生,一个答案是“北京”,另一个答案是“纽约的唐人街”,眼前的美国女子流露出艳羡的表情,就好像童花头是个只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有售的奢侈品。
在一个地方跟空气一样自然、简便的事情,换了个环境,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悲喜剧。
见识过丈夫在廉价理发店小鸡拔毛一般的体验后,我慎重地花一段时间观察了校园周围的环境,几经斟酌之后,在本市繁华热闹的主街盯上了一家号称在世界各大都市均有分店的时尚发廊。鼓起勇气踏进这家全是潮人顾客的店,我机灵地翻出在北京时的相片,问发型师:“就照这个相片理发,没问题吧?”
“没问题!”
好脾气的理发师姐姐一点点,一缕缕地把我头发剪短,然后扛着吹风机呼呼地吹。20分钟后,她有点纳闷地问:“你的头发真是好粗、好硬、好难吹啊,你在家天天都要这么吹头发吗?”
吹?
思索片刻后,一道闪电劈过脑海:这个理发师以为童花头边缘的微卷是吹出来的!
应该要削薄啊!理发师怎么不知道削……哎,这个概念该用什么英文词表述来着?
最终,我带着一头被吹得温热的头发离开了时尚发廊。果然与照片上的模样分毫不差。只是一次洗头之后,头发便现出原形:两边的头发都被剪齐了,整个头型看着像个三角。把头发往耳后一撩,又有点像战争年代的八路军女干部。
经此一役,我和朋友得出结论:要理发,还是得去唐人街!
漂泊在外的国人似乎总是很容易在唐人街找到认同,可是在“剃头”这件大事儿上找到理解自己的人其实也不容易。在亚特兰大唐人街,现实是街道一片漆黑,大多数的店都关门了。
“这可是周六晚上啊!大家当然都在欢度周末咯。”朋友的美国老公觉得我们很搞笑,“哪有周六晚上满街找店的。这种时候,大概只有贩毒和买毒品的人才能继续活动吧。”
我活了30年,第一次听说“周末”是这个意思。但我的朋友陈艾薇丝毫不理会她老公,目光炯炯盯着路边的建筑持续寻找。
“看,理发店!一次只要10美元!”突然,艾薇惊喜地叫了出来,觉得这个时候还开店的,一定是祖国同胞。她的美国老公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跑着跑着,突然一停。“不对,你看,人家玻璃窗上写着‘哥伦比亚理发’。”
美国小伙惆怅地往回走:“他们理发跟美国人一样,不好。”
于是大家凄风惨雨地结束了这次唐人街理发店之旅。和我一样顶着童花头的朋友拒绝向主街上的时尚发廊投降。随着时间的无情推移,她干脆裹起头巾,矢志不渝地等待着遇到一个能掌握“削薄头发”技能的理发师。
直到上周,我突然收到了她的微信。
“亨利在理发。”
“他的人工智能教授也在同一家店理发!”
“我居然在这家最便宜的理工男连锁理发店遇见了谷歌眼镜的发明人!”
没错,他们在学校旁的10元理发店撞见了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可穿戴智能的先驱Thad Starner。这位老师最为人知的发明当然是谷歌眼镜。
目睹这一幕的陈艾薇同学感到“三观崩坏”:我是被拜金主义思想污染了吗?人家是大牛,理个发还这么淳朴。
找理发店,生生变成了美国社会深度游。我想这些大牛也并不是道德标兵,只是一个天天忙着改善世界的人,哪用管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发现,中断了我们继续寻找理发店的热情。脑补了一下大牛的头皮被推子推得生疼的画面,似乎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老公推回10元店理发了。这两天,不知怎么的,有时候看看自己的女八路发型,感觉还蛮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