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当下最火爆的民谣比起来,青光眼乐队的民谣里没有“姑娘”,也少了几分“孤独”。
他们的歌里几乎都是疾病。从青光眼开始,乐队唱过宫外孕、癌症、精神分裂……迄今最著名的一首歌在唱“腰椎间盘突出症”。豆瓣小站上点击量最高的一首是《良性前列腺增生》。歌曲里跟时下的民谣能沾点边的也许是爱情。只是在他们独特的旋律里,这份深刻的爱情属于肿瘤细胞和肝细胞。
这些民谣诞生在8位医学博士的手中。他们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目前,其中6位在北京的三甲医院工作,还有两位就职于医药企业。
在医院之外,医生们平日里在手术台上忙于救人的双手,灵巧地玩转各种乐器。麻醉科医生曲音音摇身一变成为主唱“Q”,担任创作主力。肿瘤外科医生吴舟桥化身“爆裂鼓手”。键盘和和声被交给“风湿免疫科”,手风琴和贝斯归“心内科”。“口腔科”晃动着沙锤和手铃,“眼科”正在努力拾起很久没吹的长笛。什么乐器都不会的骨科大夫让他夫人来打非洲鼓,“急诊胖超人”则成了乐队的“灵魂舞者”,尽管他从没学过舞蹈。
因为工作繁忙,乐队成立三年来只发布了11首歌,参加过6次演出。歌曲的制作不算精细,第一首单曲《急闭青》是用手机录的。时长1分37秒的曲子里,乐器只有一把尤克里里,主唱的声音像被套上了一层隔离罩,模模糊糊。后来,录制设备总算升级了,可也只是变成了电脑。
乐队每次上台的阵容要根据医院工作的排班时间调整,乐器和人数都不一样。他们官方微博的粉丝人数刚过300,评论区零回复是常态,豆瓣小站上所有歌曲的累计播放次数只有13000多次。
创作主力曲音音,有时甚至一年只写一首歌。她经常在急诊遇到20多岁的姑娘,因为宫外孕切除输卵管,再也没有办法孕育自己的孩子,于是写了《宫外风云》。写《ALS》(肌萎缩侧索硬化,俗称渐冻人),是因为她遇到过一个40岁的男人,在一个平常的早上,突然发现自己抬不起手,连最简单的梳头发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他的意识会完全清醒,然后被困在身体里。”曲音音把自己的无奈都写进了歌里。她希望用自己的歌,让患者去接受这种病只能缓解、无法康复的事实,更积极地配合治疗,改善生活质量。
癌症在他们歌里化身成了与它英文词形相同的“巨蟹座”。这个“邪恶的永生大魔王”和“翩翩少年”肝细胞,成了偶像剧里生离死别的主角。
出了几首歌之后,乐队意外收到了第一份演出邀约。曲音音当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200多人。她褪去平时在手术室里的“刷手服”,穿上运动鞋,穿着舒服的半袖、休闲裤。一反在医院准备手术时的细致,她只跟唱和声的刘婧彩排了一次,就开始了演出。
第一次站上舞台时,她说起医学知识时的自信早就跑到九霄云外。端着插电的尤克里里,她的双脚乖乖地钉在麦克风旁,声音轻颤着说:“大家好,我们是Glaucoma乐队。我是主唱Q。”
他们回忆那次演出简直是“车祸现场”。曲音音唱飘了几个音,高音没拔上去,刘婧唱错了一句词。好在唱到《甲亢》里的那句“学医惠全家”时,她埋的“包袱”瞬间激起了现场观众一片笑声。这句词听起来很像“学医毁全家”。
学医的压力太大了。本科到博士读完就要8年,每次期末一门课有时要背不止一本书。一种疾病的症状就可能有二十多条,他们必须全塞进脑子里。好不容易工作了当住院医师他们要在各个科室轮转,还要继续考试、写论文。舞者石磊甚至还梦见自己参加住院医师的阶段考试,凌晨生生把自己吓醒了。
每天早上7点,曲音音都要进入手术室,在此起彼伏的仪器报警声中完成对仪器的检查,准备跟疾病打一天“群架”。赶上值班,她要24小时才能交接班。回到租住的老房子的次卧里,她常常一觉睡到晚饭时间,吃上一口外卖,然后倒头继续睡觉。
值班时,只要一个电话,曲音音就要在“五分钟跑到医院任何地点”。这个1米60、身材偏瘦的姑娘,常会提着三四斤重的急救箱,在医院狂奔。最远一次,她从一栋楼的4层跑到另一栋楼的12层,跑得直想“吐血”。
一台手术8至10小时是寻常事。她跟的第一台手术就是一个过夜的肝移植手术。还有一次,一台产科手术结束后,病人已经被推出手术室,“主刀医生直接躺在地上,完全动不了了”。
有一次,吴舟桥刚在手术台上奋战了一夜,转天又有一整天艰难的手术。间隙里,他找了个黑色沙发窝着,睡着时口罩都没有摘。他每天准时在8点到医院,但是下班的时间永远未知。连续工作36小时,48小时……“抽空休息,是外科医生必备的能力。”他说。
那是一种“肾上腺素耗竭的累”。曲音音所在医院的更衣室里几乎每天都发生着这样的对话:“你怎么还不走啊?”“我再缓一会儿。”
难得的休息时间,这些在医院里保持严肃面孔的医生喜欢一起骑车,踏青,滑雪,看话剧。就连青光眼乐队,都是3年前组团春游时,在北京六环走错出口后,曲音音临时提议的产物。
乐队成立时,吴舟桥虽然在国外,但是也非常支持。在他看来,“发声”很重要。除了乐队还有一件事他从2011年起坚持至今——写科普专栏。从花露水用多了有没有毒,写到磨牙是因为肚子里的蛔虫吗。
在他看来,手术台上的是“军乐”,一丝不苟,不容闪失。但是民谣适合科普,轻松,以乐队成员“不太专业”的演奏实力能够应对。
负责手铃的王思斯跟乐队一起参加了2015年菠萝科学奖的演出。平时在医院里运筹帷幄的口腔科女医生满脑子都是“拍子啊,别跟错拍”。第二年,心内科的曹轲大夫跟乐队第一次同台演出,第一句就弹错了。
那一次,配合着星际旅行气氛的舞美,曲音音一改平日里的素面朝天,让造型师帮忙喷上发蜡。
她抱着吉他,染成白发,画着烟熏妆,就像一个酷炫的民谣歌手、一个正青春洋溢的姑娘该有的模样。
舞台上的聚光灯关闭后,曲音音回到医院又变成最普通的一名“无影灯外的英雄”,她大部分时候都会站在无影灯的照射范围外、病人的头部,细心观察着病人的生命状态。
可是她站在无影灯外的日子越久,就越感觉到站在聚光灯下的重要。
虽然舞台上还会紧张,但有一种达成成就的满足感。她提出乐队取名叫“青光眼”时,就是看准这种病会让人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不可逆转地致盲。而乐队的医生们想要用“一点小小的努力”,“科普中一个很小的分支”,让“眼不盲心却盲”的人了解疾病的真相,尊重生命的过程,也学会理解医生。
在医院工作时间久了,这群年轻的医学生也绕不开医患矛盾。石磊见过有人喝醉了,在急诊室“找茬儿”,怎么说道理都不听。还有一位孕妇仅仅因为预约时间不合意,打了同样有身孕的护士一巴掌。耳闻目睹的伤医事件“太多了”,曲音音自己都从“害怕”变成了“麻木”。
有人被“无奈”所伤,离开了医院。曲音音会转发他们的创业经历,并留下一个“赞”字。也有人从事人力资源,远离临床。
她还记得自己被一组数据震惊了。医学期刊《柳叶刀》曾转载过一组数据:2005年至2015年,中国大学培养了470万名医学专业毕业生,而医生总数只增加了75万。也就是说,从医学生真正走到了医生的,10年间,可能只有16%。
以前在风湿免疫科工作的刘婧也选择离开。“现有的治疗太有限了,太多疾病都无法治愈。”她更愿意从事新药研发。
在曲音音看来,现在留下的人心里有种“舍不得”。她说:“有时候病人治好了,或者过了3个月、一年来复查的时候还很好,那种成就感是别人给不了的。”
他们还要在工作之余继续唱下去。即便现在看来,他们还无法对抗“青光眼”宿命般的“失明”结局。
最近,乐队成功申请了北京市科委的科普项目。他们会用16万元给5支歌曲拍MV。他们的微博粉丝最近涨了200多个。有人在音频下评论说他们像美剧《生活大爆炸》里的主角,“很有趣”“很酷”。
他们依旧会以音乐为由头在某个下午聚到某个成员的家里。先录音,排练。然后叫上外卖,偶尔玩一局凑不够9人的狼人杀。最后,餐桌往往还是变成了近期病历回顾和各科医生“会诊”。
他们在医院里还是尽可能保持“低调”。戴上口罩,穿上“刷手服”,他们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再一次回归最典型的医生形象。被曲音音麻醉的患者不知道,监控着他生命曲线的大夫,也会在舞台上放肆地歌唱。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胡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