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到底有多大威力,阿卜杜勒·卡德尔·哈伊达拉再清楚不过了。
这位现年53岁的图书馆创始人曾经被黑洞洞的枪口指住盘问,也曾在水面上与海盗短兵相接。3年多前,恐怖分子把战火烧到他的家乡,西非马里共和国的廷巴图克时,他亲眼看见人们原先依赖的警察、军队和政府官员因恐惧而四处逃窜,罪犯趁乱烧杀抢掠,恐怖分子对反对者施以断肢、石刑甚至公开处决。
因此,当他说想要在战火中保证一箱箱手稿完好无损的时候,不少人认为这是梦话。
即使没有战火,时间也已经让这些书稿变得极其脆弱了。在这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遗产的古城,人们为了保存书稿曾经把书装在骆驼皮和山羊皮袋子里,埋在自家庭院和花园里,藏在沙漠深处被遗忘的角落。数百年后,有的书被水泡得一片狼藉,有的被白蚁蛀得只剩粉末,原本柔韧的纸张也开始脆得一碰就碎。
而哈伊达拉面对的,是更恐怖的灾难。有一次,15名恐怖分子冲进当地一家图书馆,搜出4202份手稿扔在院子的瓷砖地上,只用一把火,就把这些14、15世纪的物理、化学和数学手稿变成了灰烬。
每天太阳落山后,哈伊达拉就带领图书管理员,举着手电筒争分夺秒地开始了秘密行动。他们得抓紧宵禁前的短暂时间,把古城45座图书馆里的古籍分类装进箱子,用驴子和汽车悄悄运出城,分散藏在安全的秘密地点,最终送往近1000公里以外的马里首都巴马科。
最终,在战火肆虐的9个多月里,哈伊达拉在恐怖分子鼻子底下保护了37.7万份手稿。
他买下了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行李箱,买空了所有的油桶,请铁匠打成金属箱子,将心爱的古书保护得密不透风。第一次上路,哈伊达拉就被马里共和国政府军当成军火贩子拦住检查了6次,汽车在途中坏了两次,司机在沙漠深处迷了路。
手稿脆弱易碎的书页被马里政府军士兵粗鲁的大手翻过,装满书的小船被尼日尔河上的盗贼劫持过。护送古籍时,哈伊达拉25岁的侄子穆罕默德·图雷坐过牢,还被法国直升机的炮口瞄准过。
路途上遭遇的每一点风波,都让哈伊达拉的心揪成一团。这些命运多舛的古籍,有不少是他花10年时间,几乎拼了命才“抢救”回来的。
哈伊达拉的父亲是当地最古老的学校的校长,他就在古书堆里长大。1981年父亲去世时,17岁的他被指定为12个兄弟姐妹中唯一的家族藏书继承人。两年后,他接受马里国家图书馆馆长委托,开始寻找流落民间的古籍。
他乘着独木舟沿尼日尔河顺流而下,骑着骆驼在撒哈拉沙漠艰难跋涉。他从不开车,免得村民以为他是有钱人,狮子大开口地漫天要价。他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却随身带着数千美元现金,随时准备好慷慨地大把花钱。
为了拿到一本11世纪的《古兰经》,哈伊达拉花一万美元买了50头山羊、两头骡子和数不清的大米、布料。他还为许多村子修建了清真寺和学校,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交出珍藏多年的传家宝。
10年来,哈伊达拉几乎每个月都有3个星期在路上,每次出行都是九死一生的探险。
他曾拖着沉重的步子在烈日下的沙漠里赶路,在车祸前一秒跳窗捡回一条命,生病时从骆驼背上昏倒摔下来,饥肠辘辘地喝过浑浊的湖水,也不止一次地在尼日尔河的惊涛骇浪中翻过船,却没弄丢过一次手稿。
他把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来搜集手稿,并因此变得孤僻,不肯结婚生子,整天埋头苦读,怕连做噩梦都还没来得及读的珍贵手稿被白蚁蛀光了。周围人说他“浑身都是陈腐味儿”,他却让别人躲远点儿,只是“爱不释手地捧着那些手稿,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这些被哈伊达拉像宝贝一样捧着的古籍,来自廷巴克图12世纪到16世纪的“黄金时代”。柔软的深棕色山羊皮封面上镶着宝石,内页用绿色、红色和镀金的浮雕字母装饰,泛黄的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复杂的几何图案。当历史学家因缺乏文字记载而断言“非洲没有历史,只有黑暗”时,这些记录着古老占星术、传统医学、宗教、音乐和诗歌的手稿,从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透出了一丝光亮。
2012年,“基地”组织的“圣战”在那里刚打响时,一心埋首故纸堆的哈伊达拉没把它当回事。但战火很快蔓延到马里北部的廷巴克图。
一夜之间,哈伊达拉陷入了一场无比荒谬的噩梦。一座保存了1.4万份古籍的研究院,成了恐怖分子的武器库和宿舍。“基地”组织的战士在非洲最伟大的文化遗产旁肆无忌惮地吃喝,院子里有堆积如山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和其他武器。
尽管恐怖组织多次在电视和电台中发誓尊重文物,但哈伊达拉不相信他们的承诺。
“我们知道文化遗产的重要性和脆弱性。一旦手稿被毁了,它就永远消失。”哈伊达拉说,“一个建筑物毁坏后还可以重建,但是这些记录知识的手稿永远无法恢复。”
在逃离廷巴克图前,“圣战”分子几乎捣毁了遍布古城的333座苏菲派圣殿,60座古墓沦为瓦砾,两栋存放4000多本珍贵古籍的建筑被烧成灰烬,给世界文化遗产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2016年8月22日,恐怖分子马赫迪因破坏文化遗产罪被判处11年徒刑,这是国际刑事法庭首次将破坏文物认定为战争犯罪。
而那些被哈伊达拉抢救出来的手稿,安顿在了巴马科一栋四层公寓的顶层,用空调和除湿机为它们营造最好的环境。戴着米色无边便帽、身披孔雀蓝色传统礼服的哈伊达拉,则小心翼翼地修复着在运输过程中受损的书页。
他如今终于可以从那段纷乱的日子中走出,却始终无法摆脱焦虑的困扰。
恐怖分子被赶出廷巴克图,已经3年多,哈伊达拉一直密切关注故乡的近况。他希望把所有手稿送回“家”,求得内心的一丝平静,却始终舍不得放手。直到今天,在西非盘踞已久恐怖分子,仍然让这里被视为全世界最危险的地区之一。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合适。”他说,“我看不到这炼狱究竟何时才到尽头。”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高珮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