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有了网络,让相隔两地的人彼此联结。但似乎也是一种相爱相杀,追踪与被追踪者都难免有点小小不适,父亲好像更是那个远距离的凝视者。
父母如果还没有完全适应“空巢”,年轻人不妨多行动一些。成为主动关注父母的人,他们才可以真正感受到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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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么,这周写了好几篇稿子了。”
“这个月钱还够花吗?稿子没看到几篇啊,不够,你要说。”
自从我成为公司公关部的文案,名字总会出现在公司内外网的网页上,我与老爸的通话中开始频繁出现“稿子”“策划”“标题”等词语。他对我的关注开始超出了老三问——“下班了吗?”“吃饭了吗?”“这个月工作忙吗?”
这样说来,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幸运到只要在搜索框里输入我的名字,老爸就可以知道我的工作。一个名字,一个网页,足以让他走出“朝九晚五”之后,脱下深蓝、灌满金属尘的工作服,来探头看看女儿的生活,见什么人,参加什么活动,讨论什么话题,写下什么故事。是否感兴趣、是否读懂,并不重要,看到我的名字就够了吧。
可是,以前我忽视了搜索框后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是沉默的。它很少哭泣,很少生气,很少发怒。它只是温和而深邃地看着我,期待我能有所回应,期待能听到我的欢喜与苦恼。它有些失望,因为我的沉默,也因为他的无能为力。
从2011年起,我离开家乡去北京上大学并留下工作。他不能理解我选择 “北漂”的生活——支付昂贵的房租,每天在地铁里穿梭;我也不能理解他,第一份工作可以做一辈子,一辈子待在出生的城市,朝九晚五,安稳不变。
我的生活开始超过他理解的范围。他给我留下最多的话是“我没有办法帮你,但尊重你自己的选择”。随后电话两头是长久的沉默。我心里暗暗责怪他这种沉默和旁观,责怪他用一个“尊重”来堵住我喋喋不休又毫无道理的恼怒。
这些年,我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工作后甚至一年才有一两次机会回家。越长大,留在家的时间越短。每次回家,都会吓我一跳,这双锅炉厂工人的眼睛以超乎我想象的速度在老去,布满血丝,皱纹增添。常年从事高强度的工作,它见过火花四溅,碰过热浪,这是极其伤眼的。
老爸戴上了老花镜。偏偏他是个不记事的人,眼镜放哪里了,问我妈,问我,谁也没看见他的眼镜。回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咔嚓”,一头的镜片掉了,时常看到他戴着一个镜片的老花镜伏案研究图纸。
木讷、寡言、沉闷,这些似乎是贴在我们的中国父亲身上最多的标签,且我们是“深受其害”的子女,无法靠近他们,无法得知他们的内心密码。我们渴望得到父亲的爱,时常埋怨他们的沉默,直到有一天,回头才发现这种爱的深沉而伟大。是的,我是读《读者》《青年文摘》长大的,这样的父亲熟悉极了。
我的老爸就是这样的闷葫芦。年轻时在工厂里被同事误解,打了一架,回到家跟个没事人一样去睡觉了。我妈听到他同事说,才知道这事,连连感叹,“看不出来你是个会打架的人”。
很惭愧,现在拼命思索,才发现我并不了解他。小时候,我去过他的工厂,但老爸更小的趣事、糗事还是奶奶当成笑话讲给我听的,以前家里穷,他把邻居挎着的一篮鸡蛋当汤圆。高考差两分,没有念到大学,他整天坐在老屋外,不吭一声,爷爷、奶奶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去报名空军,左眼视力不过关。最后,分配进了一家单位,干了一辈子,没想要换工作。娶了朋友聚会结识的妻子,有了小孩。这是老爸的履历书,不到200字。
之外呢?他的兴趣爱好、喜怒哀乐,他要好的朋友,去过的城市……我的答案,都是不明。面对老爸,我何尝不也是一个沉默的女儿?
做一个不恰当的对比,我要比老爸来得幸运。一篇稿子面对的读者大多是陌生的,但是我有一位具名的读者,就是我的老爸。而且,他的评价总是能给我惊喜,“这篇稿子写得太干了,不好读”、“这个题目太普通了,网上一搜,好多同样的题目”,有些真能切中要害。
前一阵子,单位搞活动,在当天的推送文章里有一张同事们的合影,可惜没有我,因为我在另一个会场。之后,老妈跟我抱怨,“前几天你们办活动吧?老爸盯着合影看了好久,一直念叨着怎么没见着你呀?”
我有点眼热。手机端屏幕小,他又是个老花眼,不知道找了多久。如不是老妈提起,我不会想到那些零零碎碎的问话里,那些被我冷漠“嗯嗯”“啊啊”敷衍过去的对话里,有一双在搜索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想抱抱我的老爸,不嫌弃他落满灰尘的工作服,不嫌弃他僵直的身板,不嫌弃他略显突兀的“呵呵”笑声,这些都是构成他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