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躺进混乱、充满复杂病毒、各种味道的观察室。楼道里是横七竖八的担架,是一张张因病痛而扭曲的脸,是蜷曲伛偻的身体,越过这些,我才能遥远地看见匆匆来去、为我看病的“小男大夫”。
第一天就在恐惧中度过,身边的老人上面挂着点滴,下面挂着尿袋,穿着厚厚的绒衣还剧烈地发抖,呻吟着。他一次次试图坐起来抓我缠着输液管的胳膊。但他的手已经完全无力,只能碰到,便收了回去。
曾经,一位临终关怀的志愿者告诉我,最后时刻,人会感觉自己在跌入无底深渊,想抓住别人的手。我也想把手递给他,但最终不敢。
就这样,恐惧来得比疼痛更猛烈。忍耐只有忍耐。
第二天,惊异于自己的适应能力,竟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身边的人。看这些病人的脸,就像身处古老壁画的蒸笼地狱、铜柱地狱、刀山地狱、冰山地狱、油锅地狱、石磨地狱、刀锯地狱——每个人都无处躲藏地困厄着,气息微弱,却挣扎求生。
几个白大褂穿梭其间。其中有一个我总眼巴巴盼望的——戴一副小圆眼镜,瘦小而文弱,说话毫无威权——那是管我的“小男大夫”。
从早8点到晚8点,没有周六周日,他在不断地接诊、抢救,给人缝针,蹲在地上看担架上患者的各种插管,似乎连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急诊大夫真苦!
宋慧乔在《太阳的后裔》里扮的外科大夫因为得罪领导,被发配到急诊病房,忙得天昏地暗无暇恋爱。真的身处其间才能感受到,急诊,就是生死场,也是锻炼人的最好地方,所有的小大夫都要通过这水与火的炼狱才能基本出师。
我那“小男大夫”单膝跪下给地上的人看伤口的时候,我的手机恰好接到一则微信——“年轻医生过劳死悲剧频发,多是倒在岗位上”。心中颇不忍,当他匆匆经过我时,我问,累不累,你行吗?
“怎么不行?”他继续向前走。千篇一律的白大褂下,忽忽向前的是一双鲜亮的黄蓝相间的阿迪运动鞋。但我记得,第一天是最新款的耐克,而后来第三天是黑色的户外鞋。
也许,对于他来说,在医生的“标配”之外,唯一属于自己,唯一的自留地,唯一能够张扬的“私生活”,就是脚上最酷炫的鞋——方便他16个小时四处游走,呼来喊去,推着急救床奔跑,舒适又引人注目。
在一派痛苦的挣扎中,在呼喊中,在被打伤撞伤的鲜血中,那双鞋是多么晃眼,充满了健康时尚的阳气。
忙,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我没想到的,是这里矛盾丛生。
第一天我拿着急诊号,忍着剧痛焦灼等待,后面的女病人怀里5个月的婴儿在哇哇大哭,整个诊室开了锅。可一个年轻的病人家属,就那么翘着二郎腿跟小大夫不依不饶地较劲,开始是要求住院,后来又要求退钱,然后激动得要打人。小大夫就那么温和地耐心地解释着,没有流露一丝不良表情。好容易那位家属去找医院领导了,他似乎也没受影响,一边打电话为前面的病人要病床,一边给我开化验单。然后边跟我分析病情,边把帘子一拉,将急病人扶到床上做手检,真是多管齐下一丝不乱。第二天早晨他远远看见我,就把我叫过去,谈话中罗列了我前一天的各种指标,直接开条去输液,还安慰几句。
真不知一个二三十岁的人哪来那么多社会经验,脑子里还有那么大的一张病人表格。
但观察室里更吵闹,这个叫没液了,那个叫老人拉了,这个骂大夫还不来,那个叫来一堆人说整个程序不规范。床上的人与命运抗争,脸上表情扭曲,站着的家属火冒三丈,都有满肚子的冤屈。什么事动不动就要找领导,然后痛斥整个医疗制度。护士们忙得抬不起头,还要陪着笑说别着急,别着急。
我知道,确实有管理问题需要解决,而更多的,是这些遭受苦难的人在发泄愤懑的情绪。好几次我都不得不帮着沟通,站起来自己举着瓶子,手上回着血劝解那些病人和家属。这,不是我和护士能得到相对安静的问题,更是很多命悬一线的人能否平静离开,或者说更多病人积蓄力量战胜命运需要安宁的环境。
第三天我好多了,在留观室门口的走廊里选了一个座位。这里坐了一排轻病号,每个人都淡定输液,似乎习惯了观察室里的各种混乱。
刚坐下,广播传来急救的指令。一群人推着担架车经过狭窄的楼道,一个老者两眼茫然,看看天花板,偶尔也默然地看看我们。大家不得不向他行注目礼。
可我的一瓶液体没输完,从抢救室里面,推出了一个包裹着明黄绸子的棺材,上面绣着吉祥图案。后面的家属没有眼泪,默默跟着。走廊太窄了,输液的人不得不蜷缩进自己的脚,面色凝重地看他被推远。
过去在医院,也巧遇过前往太平间的推车,满心晦气。但第一次那么近地目送,心里却在默默地向他告别。还记得他那双默然迷茫的眼睛,他也有过很多故事吧,也爱过谁,帮过谁,跟谁吵过架吧?他也有分分合合,也疼痛过掉过泪吧?
他生命结束,就没痛苦了。我们活着,因为有太多的痛苦,所以也有欢乐。
身边中风了、只有3岁孩子智商的老人,哦哦地叫着。他的老伴叹口气说:“送他来的999还在门口等着呢,人说没就没了。我们可要好好过啊,说不定哪天也进了这棺材了。”然后宠溺地拍拍丈夫,摸摸他的脸。
一个80岁的妇人,还要像个小伙子一样把肥胖的丈夫抬来抬去,不停地换尿不湿,既要跟医生沟通,还要时不时安慰流着口水的男人。她够珍惜了。
人是什么?不就是无数的质子中子原子电子,因缘际会运转合成?没有成为无机物,却有了眼耳鼻舌身能悲伤快乐,是多大的幸运!只是,天地不仁,会将那破碎可耻的命运经常这么强塞给人类,有时候是似乎无缘无故有时候是追悔莫及,但它来了,就落在自己身上,又能如何?
没有人会羡慕这个80岁的老太太,她在我看来,就是深陷地狱。但她自己,却活得强有力,活得充满斗志,不输于任何年轻人。我也一直在替那个20多岁小大夫的父母心疼他,在我看来,他也是身陷地狱。但就在这双鲜艳跑鞋的奔走中,不少人被救拔出了悲苦。“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是多少人修炼终身的境界,他却已经基本具备。罗曼·罗兰的经典台词: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说老大夫为何多长寿,原来面对死亡的大将风度,是这样磨出来的。
我把所有似乎不能推脱的饭局、人情都推掉了,把不好意思拒绝的出差也拒绝了。世界上有那么多“医心方”,多半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得不感叹,痛,便放下了。
太阳落山之前,小大夫放我回家。阳光洒在身上,无法言说的明媚。这个节气,动则生阳,静则神藏,乃万物生长的最好时机。此时,健康,就拥抱阳光努力向上;生病,便退守一隅,反思日常,确实是进退两相宜的天气。不得不感谢这观察室的三日,也算我人生的好时光了。
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