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enty(20块)。”老苏坐在自家婚纱店的收银台前,扫了一眼一位黑人女士挑中的隐形文胸,快速报出了价格。这位顾客还想还价,说了几句英文,老苏听不懂了。店里的一位黑人雇员赶紧过来对顾客说:“他不懂英文。”
老苏的婚纱店位于南非约翰内斯堡西南部的“非洲商贸城”里。年过半百的他所掌握的英语仅限于到南非后现学的简单报价和日常问候,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家人在那里经营了近10年婚纱礼服和配件的零售生意。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想象到在约翰内斯堡这个仅相当于北京市朝阳区一半大小的城市,竟然拥有大大小小近20家类似的中国商城。
这些商城有的以“龙”“东方”等中国元素明显的名称命名,有的则直接冠以“中国”二字,每家商城的名字都略有不同。但在当地居民中,这类由中国人开设、大部分商铺由中国人经营的商城,都被统称为中国商城(China Mall)。
中国商城的特别之处,被南非《邮政卫报》的记者菲利浦一语道出:“如果我想办一场派对的话,在中国商城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一切。”从闪闪发光的发卡、水钻首饰,到各色彩带、服装礼服……林林总总的各式纺织品、小家电、日用品在中国商城应有尽有。
近20年来,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这些中国制造的轻工业品,通过一个个集装箱,从中国的东南沿海漂洋过海来到近两万公里外的非洲大陆。而中国商城里的人,就像是乘坐小舢板在浪尖上起舞的人,他们在非洲的最南端,或发家致富,或历经坎坷,更多的人正在一波波浪潮中悉心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去向。
投亲靠友闯荡南非
在离中国如此遥远的地方,见到同胞,总让人好奇心油然而生——是什么让他们漂洋过海来到地球的另一端谋生?每个在异国他乡打拼的人身后,似乎都会有一个不简单的奋斗故事。
但在约翰内斯堡的中国商城,当这些中国商人以一个个店铺为单位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发现他们都有着相似的故事。
老苏是这个四口之家中最晚来到南非的人。第一个踏上非洲大陆的是他的太太。2009年,这个来自中国广西的中年妇人,第一次来到约翰内斯堡,给先到此地经营箱包生意的弟弟当帮手。那时候的她,“一句英文都不会,带了几件衣服就过来了”。很快,在中国商城她发现了一个新的商机——商城里没有卖婚纱的店铺,而当地人又没有租婚纱的习惯,但大多数女性一生中至少要买一套婚纱礼服。很快,她决定单干,在“非洲商贸城”开起了第一家婚纱礼服店。
这是中国商城中的故事最常见的开头——大多数商户最初都是投奔先到非洲闯荡的亲友而来。他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但闯劲十足,凭借吃苦耐劳的韧性,慢慢在异国他乡发展起自己的生意。
而现在,在中国商城中越来越常见的另一个现象是,这些商户家庭中的年轻一代,也逐渐聚集到南非,将这里作为他们打拼事业的起点。
老苏的一双90后儿女也来到了南非。在这里,姐弟俩更习惯向人介绍自己的英文名字——科比和艾米。弟弟科比更早来到南非,一边在约翰内斯堡一所本地大学念书,一边帮不会开车的妈妈送货、打理生意。姐姐艾米则是在国内大学毕业后,近两年才过来的。
现在,姐弟俩负责打理家中开的第二间婚纱礼服店。这间100多平方米的新店就在他们父母经营的那间老店的对面。这样的选址也是有讲究的。“如果一个区有两间婚纱店,客人会觉得挑选的余地比较大,比较容易引来顾客。”艾米说,敢于盘下这家新店也是科比佩服自己母亲的一点,“她舍得吃苦、舍得拼”。
在海外的中国商人,以灵活变通著称。这在经营婚纱生意的老苏一家人身上也可见一斑。他们店里的一件婚纱售价3000~4000兰特(1兰特约合0.53人民币),当地人普遍没有储蓄习惯,大多数顾客一下子拿不出这么一笔钱。于是,老苏家的婚纱店就向顾客提供分期付款的支付方式。顾客选中的婚纱先押在店里,然后分期支付余下的钱款,付完全款后即可取货。很快,这种支付方式便广为商城里的其他商户效仿。
赶上了光景好的时候
老苏家的婚纱店赶上了中国商城光景较好的一段时光,但近四五年,生意渐渐变得不好做了。这一切自然和经济发展的大环境紧密相关。
吴少康是一位在约翰内斯堡颇有声望的华商领袖。在他的印象中,约翰内斯堡最早的中国商城,是1992年前后一个广东人开的“中国城”,“但那时候南非经济不好,中国商城的生意也只能慢慢做”。而中国商城真正在约翰内斯堡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则是2001年以后的事了。
2002年起,吴少康陆续在约翰内斯堡建起了“东方商城”等几家中国商城。老苏家婚纱店所在的“非洲商贸城”也是2003年左右建起来的。“非洲商贸城”的老板徐长斌,成立了非洲商贸集团,在约翰内斯堡和德班共拥有3家中国商城。
还有一座“百家商城”的来历也颇能说明问题,它是由120家从事进口贸易的中国小商户集资于2003年成立的。
“当时选址也不讲究,因为生意好,有钱挣,只要有能力谁不想开呢?” 吴少康说。最多的时候,约翰内斯堡林立着二三十家中国商城。
南非是非洲最发达的国家,但其自身的轻工业并不发达。约翰内斯堡是南非的商业中心,这里的人们拥有在非洲最强的购买力。但是,南非的人均收入毕竟还不算高。于是,种类繁多、价格低廉的中国轻工业产品便成了当地居民消费最好的选择。
东北商人方德增最初也是在约翰内斯堡做服装生意起家的。在他的印象中,生意最好做的时候,“只要来到南非,哪怕是从亲戚那借一些衣服上街卖,也能挣钱。中国的商品运到南非后都懒得定价了,在中国进货多少钱,到南非直接把货币单位换成美元卖”。
“利润都被汇率吃掉了”
然而,当年的“盛况”已然过去。近10年里,南非兰特对人民币大幅贬值,汇率近乎腰斩。老苏记得,2010年的时候,10个兰特汇回中国还可以换到大约9元人民币,现在大概只能换到5元左右了。相比起来,在南非出货量虽然比在国内做生意更大,但是利润“越来越薄”,和在国内做生意比起来优势已不明显。
“利润都被汇率吃掉了。”老苏直呼。在这背后,是南非整体的经济发展正经历低潮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智宇琛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分析表示,国际大宗商品价格下跌,重创了南非大宗商品出口贸易,是南非经济发展下滑的主要原因之一。6月初,南非统计局的数据显示,今年一季度南非GDP下滑0.3%,而去年四季度南非的GDP已经萎缩了0.7%。这两个接连衰退的季度数据,表明南非目前已陷入经济衰退。随之而来的是人们购买力的减弱。根据最新的数据,南非的支出型GDP收缩了0.8%,其中,家庭消费收缩了2.3%。这表明,人们花在食品、非酒精饮料、服装鞋帽、交通出行方面的资金都减少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商城的生意。此外,中国国内低端制造业的转型升级、生产成本的上升也增加了中国商城商户的进货成本。
商户已经走了三分之一
“低潮”仍在持续。吴少康估摸,这两年,约翰内斯堡各大中国商城里的商户大约走了三分之一。
除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当地华商还有一大顾虑,那就是人身安全。除了经商,吴少康还兼任了一个特殊职位——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主任。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在全球华人社团中可以算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其他区域的华人社团,多以发展经贸或传承文化为主要诉求,而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的主要诉求是和当地警方紧密合作,保护在南非华人的人身、财产安全。
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在约翰内斯堡设有专职的人员和办公室。采访吴少康的当天,一位侨胞正在办公室求助。就在一天前,求助者妹夫开的超市遭遇持枪抢劫,其妹夫头部中枪而亡。这一案件的监控视频很快传遍了南非华人的微信群。
语言不通加上安全顾虑,老苏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形容为“鸟笼式生活”。除了看店,老苏一家和大多数 “非洲商贸城”的商户一样,住在紧邻着商城的公寓中。公寓小且租金贵,一家4口就这么挤在仅有30平方米的两居室里。但他们并不想换个宽裕的住处,因为商城的公寓有专门的安保人员,可步行至商城,降低了下班路上开车被抢的危险。“以前在国内生活很丰富,开车去哪儿都行,但在这里不行。”老苏说。在南非,老苏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商城和公寓两点一线,平常尽量“少出门,按时关门,不要太早开门”。
“现在治安那么乱,如果生意不好做的话,那还不如回国。”对于未来,老苏夫妇是这么想的。
总会有人坚持下来
但科比和艾米与父母的生活方式不同。他们的语言能力更好,生活更丰富,渐渐建起了本地同龄人的朋友圈。他们时常光顾约翰内斯堡露丝班克商业区的南非第一家星巴克,隔天晚上驱车10公里去健身房,周末有时会去夜店,也会和朋友约饭局、看电影。现在,让艾米唯一觉得有点不适应的是,“不像在国内,约翰内斯堡没有宵夜,只有24小时麦当劳,只有汉堡”。
“我真觉得南非很适合居住,我更倾向于留下来。”科比说。对于家里的婚纱零售生意,科比也有了新的想法。不看店的时候,他开着自己的白色奥迪跑车出去联系新的业务。中国商城销售的婚纱价格低,只能靠“走量”,但当地白人开的高档婚纱店价格要高很多。科比就把自己店里的婚纱推销给那些高档婚纱店,赚取其中差价。另外,他还想在本地打出自己的婚纱品牌,尝试做电商,甚至考虑转做家具生意。
选择留下的还有方德增。现在,他已经不做服装生意了,转而在本地投资建厂,做起了PVC管道的生产和销售。虽然产品在南非还面临很多准入困难,但是一家人已经习惯了在南非的生活,他怕现在回国已经不能适应了。
吴少康在南非涉足不少产业,所以“想走也走不了了”。作为南非华商领袖,手头拥有丰富的资源。近一两年,他觉得“一带一路”是一个新的机遇。他开始频繁接待来南非考察的国内商贸团,有时也回国联系各种商贸资源。
在回国和留下之外,有的人也在考虑第三种选择。在约翰内斯堡“龙城批发商城”经营假发生意的陈姓夫妇,来南非时才20岁出头,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比在国内工厂打工更好的机会。现在,夫妻俩已经30多岁,在南非生了孩子,也开上了宝马车。他们想着自己还年轻,“或许会去非洲其他国家再看看”。美国《纽约时报》就有文章报道,在西非国家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的戴高乐将军大道两旁已有200多家中国人开的商店。
眼下,他们还在观望,不知道 “潮流”会推着他们往哪儿走。但小陈作为一家之主,有一个念头比较坚定,“年轻时可以在这边打拼,但老了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