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军办公室书架上摆着马桶模型、厕所除臭剂和一大瓶金黄的尿液,办公室门外贴着一枚大大的大便贴纸。看到的人都会笑,可他在办公室里叹气,“我是陷在厕所里,越陷越深了。”
三年前,他还是风光的商人,搞物流,办餐饮,做金融,“一路顺风顺水”。如今立志改变中国公厕环境的他把生意都搁在一边,社交账号的昵称改成了“厕所先生”,每天的日程全被厕所排满,甚至用孩子的名字“昱庭”成立专门的厕所文化发展基金。
人们说他跑偏了。相交多年的老友听说钱军为这事花了上千万元,惊得合不拢嘴,然后拒绝了他筹款的请求,因为“这压根不是个事儿”“还不如救几个濒死的孩子”。从来没张嘴求过人的钱军话噎在嗓子里,脸憋得发红。
每到一个地方,即使没有便意,钱军也要一头扎进厕所考察一番。日本的公厕整洁得一尘不染,甚至脱了鞋才能进。台湾的火车站里摆放着“肛门厕所”的醒目标牌,里面有低矮的清洗池和塑料便袋,专为因肠癌等疾病而肛门被切除的人士准备。可是在中国西部考察,钱军发现人们挖一个大坑,架上木板,再搭上个棚子就是厕所。蹲在上面有吱吱呀呀的响声,屎尿都滴落在外面。城市里公厕倒不算少,可很多都弥漫着尿液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马桶圈上布满可疑的污渍,地上总是湿漉漉的。
“中国人能上天下海,可又连厕所都搞不干净!”钱军嘀咕说,自己三年多前就是被这句话击中,觉得中国人去日本疯狂抢购马桶,已经开始对厕所有追求,公共设施与需求脱节会愈发严重。可三年多后的今天,他不得不承认,“离目标还很远”。
他认识的著名地产商在老家甘肃天水花了近千万元,给只有旱厕的几十所小学建现代化的厕所,如今大多被废弃。因为每年要花几千块钱保洁运营,又需要专人管理,校长们觉得太麻烦,“没必要为小事操心”,就把这些厕所一锁,依旧让孩子们去蹲苍蝇蚊子乱飞的茅坑。
他知道只建厕所不管用,试想用更长远的办法去影响学生,比如为学校厕所里的每一个坑位放上厕纸,让孩子们安心如厕。柔软合适的厕纸对身体好,又能直接丢进下水道冲走,不在纸篓里散发气味,厕所环境也能改善。他觉得这些关照,能给孩子们潜移默化强调厕所的重要性,孩子们回家再和家长说,慢慢就能形成关注厕所的风潮。可阻力比他设想的还大,有些学校,免费厕纸送上门都不想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军托熟人,靠脸面才能送进去。
根据昱庭基金会提供的数据,三年时间里,他们在全国500多所学校提供了上百万份厕纸,后来钱军去学校一问,孩子们压根不知道这是公益组织专门提供的,校长老师们压根没提过。
他又在学校推广“拿废纸换厕纸”,想提升孩子的参与度,相处不错的校长把一百多份年内必须执行的红头文件拍到他面前,明说“厕所真不算急事儿”。
让孩子去管理公共厕所,当“小所长”的尝试则遭到家长的激烈反对。情绪激动的父母跑到学校,质问“我孩子犯啥错了,为啥让他扫厕所”。
钱军有时也会不忿,觉得自己过去搞金融,做投资,“都是别人来求我”,如今花着钱求着人,还看不到好脸色。
身边的人总劝他别干了,最常用的理由是“这个事儿应该交给政府”。最近两年,国家领导人提出了“厕所革命”,有关部委也确实在建更多公厕。
钱军却说,“对厕所文化的认识才是关键。”管理者和使用者都觉得厕所就是个难以启齿的地方,即使脏乱也理所应当,那自然会陷入恶性循环。
为了改善厕所环境,他进过山区,爬过高原,和不会说汉语的少数民族比划着交流。去西藏援建厕所时,他顶着头疼,带着同事专家考察。藏民喜欢穿袍子,身上挂饰也多,厕所里就放了更多的挂钩和桌板。西藏冬天时间长,人们衣服厚,钱军就把马桶斜着安置在隔间里,这样有更大的活动空间,用起来舒服。
他就这么越陷越深,慢慢地,人们不再叫他“钱总”,都戏称他“钱所长”。可他觉得建厕所也不治本,无论发达还是贫困地区,意识不改变,“再多公厕都没用。”于是他又请清华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专家一起制定方案、推广厕所文化。
他说自己有“最好的点子”,把公厕改造成“品牌展示中心”,让厂商去承包。他设想,这样不但可以节省政府维护公厕的费用,厂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品牌形象,也会保证公厕整洁。
他带着自信的方案去找全国各地的政府谈,依旧碰得头破血流。有的领导第一次见面很热情,握着手说“全力支持”,背后却觉得他奇怪,从此找尽借口躲着不见。少数主管官员真心支持,也无比为难。公厕一直被认为是单调的公共设施,过去甚至有明文规定,不许出现商业元素。钱军依旧找不到突围的办法。
他自嘲搞厕所的一群人是难兄难弟,被人非议是常事。有些厕具厂家的朋友乐观些,觉得技术的进步能带动厕所环境的变革,比如把无水抽气马桶放在干旱的地方,可移动焚烧马桶安置在工地,就能改变环境。可钱军帮这些朋友打听市场,人家包工头一句话就让他无言以对,“我自己家的马桶才几千块,给工人们用几万块的高科技产品?”
扎进厕所三年来,钱军“脸皮厚了”。三年前第一次演讲,原定20分钟,他开场5分钟就没话说。如今无论面对谁,说起厕所,他都滔滔不绝,讲到夜里11点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他过去总觉得,做好事不要太宣扬,如今却开始主动策划各种活动,“想办法让大家知道我做的事”。
可改变了自己,他也看不到自己事业的起色。他甚至断言,“厕所涉及的方面太多,文化更是难变。”“短期内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厕所这事“淹死”,去年基金会资金紧张,他又计划把名下的一座写字楼卖掉,结果连家人都开始暴怒。
他只安慰自己必须要撑下去,因为“关注这事儿的人本来就不多,要是再放弃,厕所文化就没人提了”。刚扎进来时,钱军满怀信心地在基金会的墙上印上“为改善人类如厕环境而粪斗”的标语,这些年来收获了来访者的无数笑声。可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好这些笑声有多少认真的成分。他只能再在社交网络上表态,“还要再粪斗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