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特克(Chantek)是一只上过大学的猩猩,也是世界上最早掌握人类手语的猩猩之一。它有自己的专属医生和老师,有维基百科页面,甚至和人类“同学”一起出现在学校1980年的毕业年鉴里。
2017年8月7日,它因心脏病在美国亚特兰大动物园离世,享年39岁。国外各大新闻网站专门为它撰写讣文,全球数十万网友致哀。
在夏特克只有6个月大的时候,它被人类学家琳·迈尔斯带走抚养,“像人一样”生活了8年。它穿尿布、用奶瓶、学习手语和金钱的概念等。因为突然袭击人类,它被送回出生时的研究所。它在只有25平方米的笼子里生活了11年,直到亚特兰大动物园为它提供收容所。
为了研究灵长类动物的学习机制,人类在实验室中培育了一大批猩猩。这个最接近人类的物种因此远离自然,承载着满足人类好奇心的使命。
“如果没有让我见过阳光,我至少还可以忍受黑暗”。一位网友评论道,他看完夏特克的故事后“泪流满面”。
那些故事都是无稽之谈
34岁那年,琳·迈尔斯成为夏特克的“母亲”。她从美国亚特兰大的一所灵长类研究中心收养了6个月大的夏特克,并用养育人类婴儿的方式养育它。
夏特克是一只红毛猩猩,过去与大猩猩、黑猩猩、倭黑猩猩同属猩猩亚科,是人类最直系的亲属之一,现在与人类同属人科。它们与人类DNA的相似度超过96%,与人类在形态、大脑结构、骨骼结构等方面非常相似,因此常被用于科学研究。
在20世纪70年代,心理学界和动物行为学界笃信行为主义,他们认为包括语言在内的所有行为都是通过外界的奖赏、惩罚逐渐习得的。迈尔斯也认为,只要给夏特克足够的训练,它就能学会人类的行为方式。
这个比6个月婴儿大得多的小生命闯入了迈尔斯的生活。她没有孩子,就教夏特克走路,给它买玩具,睡前还会摇着婴儿床为它放音乐、讲故事。
在专门为夏特克准备的房车里,厨房、浴室一应俱全。它虽然浑身长满黑毛,但做起饭来像模像样。为了保证夏特克的健康,研究员为它安排了专门的、为人类治病的医生,而非兽医,夏特克的功课也有教师点对点负责教授。
等它长大点了,迈尔斯把夏特克带到自己任教的田纳西大学查塔努加分校,试图用人类的社交和互动让它更像人。在纪录片的镜头里,夏特克自觉地按时去上课,课间毫不拘谨地和人玩耍,还赖在抱它的同学身上不肯走。
1985年2月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迈尔斯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却被学校告知夏特克涉嫌袭击学生。没有人知道意外是怎么发生,体格越来越强壮的夏特克可能只是想和同学开个玩笑。为了保证学生和周边居民的安全,夏特克被送回了它出生的研究所。
想要回自己的“孩子”,迈尔斯开始向公众和媒体求助,讲述自己与夏特克之间的感情,控诉夏特克离开自己后遭受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创伤。原本动人的亲情故事,一下子变成了动物惨遭人类囚禁、情感需求被无视的悲剧。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媒体报道中充斥着夏特克重度抑郁、孤僻不合群的消息,传说它连“母亲”迈尔斯也认不出了。这些故事赚足了读者的眼泪,但事实并非如此。一位曾在亚特兰大动物园与夏特克朝夕相处两年的进化人类学博士向媒体表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夏特克前半生都在人类社会生活,在它学习人类语言时,它的同类正在丛林里奔跑,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夏特克直到20岁时,才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世界,还与另一只名为玛度(Madu)的红毛猩猩拉扯大了4只小红毛猩猩。
刚到亚特兰大动物园时,夏特克的身体不太好,动物园便严格控制它的饮食,并定期检查。在那里,夏特克还继续与研究者一起进行动物行为学实验。中国动物学会会员、果壳网新媒体主编陈旻(花蚀)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不同于国内动物园以观赏为主的功能,国外的动物园往往会承担科研任务。
一开始,饲养员会给它纸和笔玩,然后拿蜂蜜、坚果等零食交换它的“涂鸦”。夏特克意识到人类想要它的“画”以后,就把画撕成一条条的,换取更多奖励。
“它知道自己在这场谈判中处于强势地位”,研究动物行为学的陈旻说。
所有人科非人物种快速而大量地进入实验室
会人类手语、听得懂英语、能骑自行车到社区转悠、会交停车费……夏特克很快成为“明猩”。它常常登上当地报纸,人们对这只有点像人的红毛猩猩充满好奇。
在猩猩身上做研究不是一件稀罕事。早在19世纪中期达尔文提出生物进化论后,人们就意识到人与猩猩之间的相似之处。
上世纪60年代,珍·古道尔深入坦桑尼亚的丛林深处,与野生黑猩猩种群一起生活。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母猩猩,模仿黑猩猩的叫声和动作,还保持着与它们一样的生活习性,吃果子、爬树、在林中穿梭。
她的做法启发了学界,之后的10年,包括黑猩猩、倭黑猩猩、红毛猩猩、大猩猩在内的所有人科非人物种快速而大量地进入实验室。目前,光是美国就有约1200只黑猩猩在实验室中被用于生物医学研究。
因为与人类的生理结构接近,它们往往是药物和疗法临床试验前的最后一关,近期引起广泛关注的艾滋病疫苗试验就是在大猿身上进行的。但这类研究一直争议很大,许多学者都认为不应该如此残忍地对待与人类如此亲近的物种。
2011年,美国医学研究所 (IOM)在一份报告中宣称:“目前最常使用的黑猩猩在生物医学研究中是不必要的。”英国、德国、瑞典、新西兰等国家已经出台大猿研究禁令,严格限制猿类研究。预计到2020年,美国的黑猩猩也将全部退出实验室。
相比之下,对猩猩进行行为学研究面临的争议则小得多。与夏特克同时期接受人类训练的猩猩还有很多,它们因为亮眼的表现而被称为“明猩一代”。
1965年出生的沃肖(Washoe)是第一只学会人类手语的黑猩猩,还把手语教给另外3只黑猩猩。来自美国的倭黑猩猩坎兹(Kanzi)掌握了两倍于夏特克的符号字,它甚至会用火柴点火,并在火上架锅做饭。它的主人入选《时代》杂志“2011年全球100个最具影响力个人”。
对这类研究的质疑一直到20世纪末才出现。美国最主要的类人猿研究者之一丹妮尔·J·波维内莉认为,人的思维不是单一线性的,单靠重复学习来“掌握”的研究范式并不科学。她还发现很多研究逻辑链条并不完整,常有牵强附会的情况。
曾经师从波维内莉的哲学神经科学心理学混合博士尚知雨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表示,因为设计实验很困难,取代严谨实验设计的往往是人类主观的想象。“很多研究者观察到类人猿看似聪明的表现后,就自动排除了天生本能、对激励进行反应等可能的解释,认为它们有着人类的认知机制。夏特克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一厢情愿的故事。”
在看过有关夏特克的纪录片后,尚知雨举出了不少例子。一次,夏特克被夹到手,研究者立刻做出“疼痛”和“抱歉”的手语,期间它看了人一眼,展示了自己被夹疼的手指。即使撤掉人类的行为,夏特克的一系列行为都是正常表现,研究者却认为它在与人类交流,并掌握了“疼痛”这个词汇。
迈尔斯还曾训练夏特克用钱购物,以此证明夏特克理解钱的概念。但“购物”的过程只是先给夏特克食物,然后打断它,直到拿到钱币才让它安心继续吃。“类人猿根本不会数数,它们只能粗略分辨两个和三个这样明显的视觉差别。但数量到了100个和101个,就只有长期的训练才可能可以区分。”尚知雨说。
这样的研究方法已经过时
从各种角度看,夏特克都是很好的研究对象。它活泼、听话、善于学习,5岁时就掌握了超过150种手语词汇,还能听懂简单的英语表达。
类似研究颠覆了只有人类才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认知,人类还惊讶地发现,黑猩猩的世界里也有社会结构。但这样的研究方法已经过时了,陈旻曾经采访珍·古道尔的师妹和直系弟子,“如今他们都会尽可能避免和大猿的亲密接触。”
“原因有三,亲密接触会让大猿知道人类的脆弱,带来危险;亲密接触会加大传染病的跨种传播可能,例如艾滋病的传播;亲密接触会影响大猿的行为,这会使观察到的现象和数据‘不自然’。”这与波维内莉的研究思想不谋而合,在人工环境中研究大猿的行为对研究认知系统毫无裨益。
如今,研究者不再教授猩猩那些人类才有的行为,公众便很少再见到新晋的“明猩”,实验证明猩猩没有高级语言能力,它们不懂得语法,只能理解单个的字词。而这背后,整个学界也发生着系统性的变化。
20世纪末,行为主义的浪潮开始退去,美国认知心理学家奈瑟尔掀起的认知革命成为学界主流。迈克尔·葛詹尼加、乔治·米勒等心理学家逐渐完善理论,让人们意识到行为的背后可能是多个认知系统协同工作的结果,而非简单的灌输和模仿,对猩猩的研究也转为寻找支持这些行为的认知系统。
日本的爱(Ai)可能是唯一挺过了学界研究方法交替的猩猩。过去它也曾学习手语和语言。而今,爱坐在实验室里点击屏幕上的数字,帮助人们理解语言背后的认知系统。它的操作速度远超人类,这说明猩猩的一些认知系统要比人类强。
目前的动物行为学研究往往是将动物置于模拟自然的环境中,设置自然中可能遇到的困难,考验它们随机应变的能力,从而考察它们所具有的认知系统。相比过去,这些研究结果的逻辑链条更短,更可信,但也意味着很难出现过去那样惊人的结论和故事。
陈旻很认可这样的理念,“至少比过去让动物做莫名其妙、缺乏科学意义的事情要好。”他在杂志上看到那只会生活做饭的猩猩的照片非常生气,他认为这种研究就是博眼球。“我们向动物索取、做科学研究是正当的,但如果有替代品,或是研究本身没有价值,那就不应该向他们索取。”倭猩猩本该是修长苗条的身材,但照片里的它却胖得不成样子。
过去的20年里,红毛猩猩赖以生存的森林林地减少了80%,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已经将它列为严重濒危物种。在亚特兰大动物园,夏特克拥有了大片草坪,灌木、大树、和虽然露天但更“自然”的居所。39岁对一只猩猩来说已属相当的高龄,经过了传奇而跌宕的前半生,夏特克至少曾经做过红毛猩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