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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8月30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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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进制生活

生命不息 疼痛不朽

王梦影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8月30日   11 版)

    好奇号火星探测器度过自己的5周岁生日时,我正在全力应付一位老朋友:疼痛。

    最近我做了场小手术。在这之前,疼是裹挟在生活河流里一闪而过的砂:转身撞到桌子腿儿、削苹果划到手、骑车摔跤擦破膝盖……神经末梢的电流会像受惊的猫一样绷成一张弓,又慢慢软下来,健忘地埋头舔爪。

    手术后的疼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麻药的作用如潮退去,疼痛如粗粝的沙滩大片大片裸露出来。我则在上面印下一个个匍匐前进的人形。以前一直觉得“浸入式体验”这个词莫名其妙,这次倒一下子理解了全身毛孔同时发抖的感受。发明这词的哥们儿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的东北病友教育我:活着嘛,就是要疼的。

    这是真理。人类发展到现在,很多概念都在变化。长寿从4000多年前的18岁,到如今的百年。远方从隔壁的洞穴,到大洋之外,一直到宇宙的边界。智慧则从绳结算筹,到黄铜望远镜和同时落地的两个小铁球,直到人工智能的“狗”和火星之上寻找地外生命的小车。

    只有疼,从万年前凸嘴长毛的祖先被火灼伤的嗷嗷乱叫到我的辗转反侧,没什么变化。

    这或许是因为,疼从来就不只是折磨,而是一种预警。

    我的医生提醒我时刻关注自己的疼,包括哪里疼,有多疼,疼了多久。这些信息揭示我身体正在经历的变化,了解它们有助于我更快的恢复。这是进化赋予的礼物。

    在这颗蓝色星球的最初,生命无法拖着一架仪器,实时显示体征,并在某项指标情况不妙时报警。它们拥有的只有自己。疼,提醒着它们小心雷电、水火和各种天敌。

    傻站着的家伙被消灭掉了,而那些对环境格外敏感的存活了下来,将疼痛的基因一代一代传递。疼藏进了文明的演化里,闪烁在现代生活的洪流里。我不再如祖先那样在意它,直到身体的大危机来临,远古的痛骤然从身体里苏醒。

    没人喜欢疼。我们的文明描绘天神时,总想象他们拂拂衣袖就把疼痛从身上掸掉了。那是人类对完美生命体的期待。但转头想想,其实那也挺不方便的。神兵天将没打几个回合——“哎我屁股去哪儿了?啥时候被砍没的?”

    只要我们还畏惧死亡,我们就需要疼。而没有生命会永垂不朽。

    疼痛多无辜啊。太多时候,我对它的害怕甚至猛烈于对病的害怕。它不让人愉快,可也只不过是个声嘶力竭的报信人。

    疼,说明还有希望。研究发现,落入捕食者口中的动物在濒死时,疼痛的开关会被自动关闭。这是造化的仁慈,让它们能获得较为安宁的死亡。痛觉本也是出于同样的仁慈被设计出来的。

    逐渐地,我开始与我的疼痛共处。它以格外热烈的方式让我感受自己的身体发肤,我从未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醒醒睡睡的夜里,老空调在黑暗里发出下雨似的刷刷声。有时我能沉入自己的身体,像个局外人一样,看见愈合中的伤口金鱼一样啵啵啵地开合着嘴巴,神经的珊瑚丛拍打着彼此纤细的小手,白细胞则如座头鲸群庄严巡游,喷出灼人的水柱。而疼痛最终会将我从自己体内揪出来,直面它。

    醒着时,我偶尔会想起遥远的火星上那台踽踽独行的小车。在那颗据说极其类似地球的星球上,黑丝绒天幕笼罩下,好奇号的履带碾过干燥的橘红色土壤。没有一丝风。

    人类主人告诉它:“跟着水走。”

    这似乎是个有点冒傻气的指令。不过,正是长长一串傻气,将这个小家伙送到了家园4亿千米外。

    31年前,一艘航天飞机在升空73秒时解体,7名宇航员遇难。一年后,一艘制造严格的航天飞机直入宇宙,名为“发现”。118年前,一对从小幻想“像鸟一样飞”的美国兄弟遭遇了严重坠毁,次年,他们对“风洞”的实验造就了飞机的诞生。300万年前,有一个猿人在被火焰灼伤后,还是战战兢兢地向着火的木头伸出了手。

    我相信每一个环节里,伴随生命千万年的疼痛基因都尖叫着报警了。但总有人跨过了疼痛划出的安全线,迈向了未知。

    2013年12月,好奇号找到了一个干涸的远古淡水湖,并找到了碳、氢、氧、硫、氮等关键的生命元素。它还在跟着水,继续寻找着。

    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人类与外星生命体的相遇。如果它们真的存在,我希望那是一个和人类一样、拥有疼痛的碳基种族。这样,我们或许能够相互理解彼此生命的脆弱,还有速朽生命里永恒的挣扎与追求。

王梦影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年08月30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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