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庆华来到车道村已经两年了。
2015年10月,傅庆华被选派到安泽县和川镇扶贫第一线,担任车道村“第一书记”。这时他已经年过半百。
刚刚午休完毕,傅庆华套一件白色背心,穿着松松垮垮灰色大短裤,脚踩一双蓝色塑料拖鞋,从村办公室旁边那间窄窄的隔间里走出来。他扯了扯衣角: “这才是老百姓的衣服,穿成你们这样,他们不愿意跟你说话的。”
40多年前,17岁的城市青年傅庆华后悔了。
1975年,与那时许多年轻的知识分子一样,家住临汾市区的傅庆华响应号召,热情昂扬地下乡了。可是还没待几天,他就后悔了。这里没有理发店、没有洗澡堂,只有漫山遍野的玉米地,是超乎以往生活经验的存在。他,只想立刻回家。
他不会想到,在他往后的人生里,他用双脚,丈量了中国农村的许多土地。
“他们落后、憨厚、可亲”
傅庆华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洗脸刷牙,而是打扫村委办公室门口的那段马路。
这条马路于2016年11月竣工,当时傅庆华否决了村干部提出的雇人清理马路的提议,自己带上村干部,拿起扫帚,大清早出现在新修的路面上。“就是想唤起村民们的集体意识,村子就是自己的家,不能动不动就谈利益。”傅庆华这一招奏效很快,第二天、第三天……慢慢地,那些跟在后面围观的村民陆陆续续加入扫马路的队伍。
年轻的“第一书记”吉明明,在这方面的想法与傅庆华不谋而合。当村里新修的路桥面临没人打扫的问题,吉明明二话不说地拿起扫帚,想和村民们一起完成这项任务。
虽然村民有时会偷懒,但心底也有真诚。村民们的鸡“笨”,两三天才能下一个蛋。他们自己不舍得吃,攒上几个月,等有二三十个,就用塑料口袋装好送到傅庆华的住处。
村民们的真实可爱总让傅庆华难以拒绝。傅庆华用三个词形容中国的农民:落后、憨厚、可亲。 “他们很真,”傅庆华说,“二三十个鸡蛋,城里人拿不出手,他们却能这么干。”他去过许多农村,在他看来,农民们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那种东西,是最真的。
“我种了一辈子地,还用你教?”
现在能吃上村民们自己种的大米,傅庆华很满足。
在安泽县,水稻是车道村的特色。去年6月,傅庆华提出“233”工程——“每户养两头猪,垣地三亩谷,川里3亩稻”。很多年前,傅庆华就开始惦记着村里几条哗哗流淌的河。“这水白白流淌了这么多年,我就想不管用什么方式,得把这儿的水利用起来。”
傅庆华最初的设想是养鱼,但养鱼的辐射面太小了,顶多一户两户养。后来灵机一动:“东北都能种大米,为啥咱们这里不能?”据他考察,早在1964年,离车道村几十公里以外的沁源县就有人种过水稻,傅庆华暗地里思忖着,这事儿能行。
村里的老百姓祖祖辈辈靠种玉米为生,哪能接受水稻这种新鲜玩意儿?于是傅庆华从村干部入手,试种了几亩地。如傅庆华所料,成果喜人。老百姓尝到了甜头,也跟着种起来。今年第二季的水稻种植刚刚结束,微风拂过村办公室门口的稻田,翻起绿色的波浪。
安泽县议亭村小学的办公室里,十几平米的房间涵盖了所有的生活起居。“第一书记”吉明明在早晨六点多便起了床,他一如既往地在脖子间别上一条毛巾,戴上草帽,径直往新培育的土豆田里走去。
“我们不带头的话,村民怎么敢放心种呢?”吉明明感慨道。议亭村村委主任刘峰说:“村民不怕干活,就怕东西没有销路。”
“一村一品”是安泽县政府为了脱贫工作而制定的调产政策。在吉明明来之前,议亭村尝试种过红薯、烟叶,但因没有销路都黄了。所以许多村民都对后来“第一书记”的调产工作比较排斥。
石渠村第一书记曹云选择大田西瓜作为村民脱贫的路径。但是几乎一辈子都在农地里忙活的村民,思想上却转不过弯,即便放弃原先的作物,勉强种上了西瓜,也不愿学习新的科学种植技术。第一年结出的瓜很小。后来,曹云在座谈会上对村民加强培训。整日忙活在田间地头的村民对这个31岁年轻人自然不服气:“我种了一辈子的地,难道还用你教?”
曹云明白村民们心里的嘀咕,所以请村支书、村长一起帮助召集开会。习惯了粗糙的玉米种植手法的村民,开始精细地培养大田西瓜。很快,改进了种植手法的大田西瓜的个头和产量就上来了。石渠村的西瓜在安泽县也渐渐有了名气。
“我们欠老百姓的太多,是来还‘债’的”
睡得晚,起得早——这大概是安泽县“第一书记”们的普遍作息。
年近60岁的傅庆华还是个“夜猫子”,保持着每晚一、两点睡觉的习惯。自学过资本论与哲学,他每晚睡前,都将一天下来的工作和思考一一记录在工作日志里。正在规划中的文化长廊,尚未完工的水上舞台,即将开工的便民店、洗澡堂、理发店……时时刻刻牵动着傅庆华的心。他致力于“从人的角度制定扶贫策略”,关心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希望给村民们提供更多与人的权利有关的东西,“村民们要活得有尊严,才能没有怨气。”
当“第一书记”的这两年来,傅庆华的日志写了满满的六七个本子,在工作台上堆成厚厚的一叠。放弃了追求物质和娱乐、金钱和名声,这几本日志成了他最宝贵的财富。
傅庆华酷爱摄影。肩上挂着的一台数码相机,成为了他每天在村子里转悠的标准配置,“相机可不能离身,看见什么美好的东西就给拍下来。”
车道村村民的客厅里挂着傅庆华拍的照片。那是去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傅庆华召集村民们一起庆祝,几乎全村百姓都来了。杀了两头羊,把锅架在水稻地里熬羊肉汤,村民们吃着自己种的大米,互相说着吉利话。傅庆华拿出自己的相机给大家拍了一张大合影。一个大娘用漆成蓝绿色的木制旧窗框把照片裱起来,和孙子的周岁照片挂在一起。
30年前的一天,傅庆华和几个同事来到临汾市永和县的乡村取景。这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村子里不通车,不通电,道路上的泥土积起一尺多厚,他们的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宛如一只风浪中的小船。眼前的场景,又唤醒了傅庆华少年时在乡村插队的记忆。他没有想到,在改革开放的浪潮正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整个中国时,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角落,仿佛被现代文明所遗忘。村里的老百姓从未见过外来的人,眼巴巴地盯着他们。那眼神质朴又胆怯,像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了傅庆华的脑海里。
傅庆华觉得,中国的农民是善良的农民,“他们质朴、坚韧”。但乡村地区往往地处偏远,与世隔绝一般,商品经济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我们欠农民的太多了,我是来还债的。”傅庆华对记者说完这句话后,双唇紧闭,挂在鼻翼两旁的法令纹和额头上的沟壑清晰可见,眼角褶成了鱼尾状。
“起码四年不能走,四年一定会有大的、本质性的变化。”这是傅庆华在研习许多宏大概念后,想在两届任期内达成的目标。他背着相机,微微驼着背,继续在山间的村路里走着,脚下是绿水青山,头顶是蔚蓝辽阔的天空。
(四川大学 杨锦曦 中山大学 林宛霖 浙江大学 诸未静 沈阳农业大学 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