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一个羞涩的少年接受了几乎整个班的瞩目。
在1993年陕西省西安市的一间小学教室里,7岁的我,生平第一次敢在老师提问时举手发言。
“我的理想是……去外国。”说完这句话,我足足花了1分钟。
我清楚地记得,那位温柔的语文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下。在同学们一片“科学家、医生、老师”的发言里,这个回答特别极了。
“去外国”迅速引起震动。接下来的几天,在教室里,在放学路上,在小卖部门前,我因为这个“高级”的回答享受到了同学们难得的注视。男生从我面前经过,“她想当外国人”,他们指着我大笑。我好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好几天抬不起头来。
我出生的上个世纪80年代,“外国”还是个遥远又陌生的概念。进入90年代后,“秦始皇兵马俑”渐渐成为吸引这些“远方来客”最重要的理由。那时,走在西安的大街上,寥寥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老外”跟着旅行团拿着地图,好奇地张望着。路上,回应他们的是来自黑眼睛黄皮肤们同样好奇的打量。
但在我家,“外国”不是个新鲜词儿。父亲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跟着改革开放浪潮,毕业后从事外事工作。在我出生前,他去了日本。我3岁时,他在朝鲜。5岁时,他去了美国。1992年8月,中韩建交,一年后,他作为青年代表团的一员被派往韩国学习韩语。在寄给妈妈的家书里,他写道,“在韩国的中国人实在太少,我们总被当成日本人”。
对于一个年龄还只有个位数的小姑娘来说,父亲的行李箱就是我的“外国”。那些对远方的一无所知,变成了美国、韩国、日本的各色点心、糖果、零食,在我的嘴巴里接力翻滚。
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只要看到外国人,我都要扭头行许久注目礼。他们,和我们,有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打扮,这些不同,把距离拉远。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们生活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这是童年里隐秘又遥远的梦想。
老顾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外国人。
上个世纪80年代,陕西仅有一所外国语院校拥有引进外教的资质。进入90年代,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开始站上大学讲台。美国人Howard所在的基金会作为桥梁连接中美,为陕西输送了近50位外籍英语老师,他骄傲地给自己起了个文绉绉的中文名,顾培德。
这个身材瘦长的高鼻子叔叔常驻西安,是父亲的挚友。第一次见他,他蹲下来,重复着“hello”和“你好”跟我打招呼。我藏在父亲身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出声。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一个美国人的家,吃饭的时候用刀叉,鸡蛋煎得半生不熟,蔬菜不炒生着吃。
三年级之后,我的学校开始开设英语课。再见老顾时,我能噼里啪啦地往外蹦单词,指着他家的苹果、香蕉一一对应。90年代末,来西安旅游的外国人渐渐多了起来。秦始皇兵马俑景点门口的商贩开始扯着嗓子用“Hello”招揽生意,而这些西方面孔,也学会了用中文讨价还价。这座城市里各式各样的英语兴趣班,把“中国”和“外国”用语言连接在一起。我们这些初学英语的孩子,从见到老外只会窃窃私语,变成敢大着胆子磕磕巴巴地用英语指路。
2001年暑假,我趴在桌子上给白头发的萨马兰奇写了封并没有寄出的信,向他申请做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志愿者。读初二的我还没有办法想象那将是一场怎样的盛会,只知道到那时,世界的模样将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7岁时懵懵懂懂地憧憬着“去外国”的小姑娘,在15年后,和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非洲、澳大利亚的志愿者一起,陪伴奥运圣火照亮2008年夏天的国家体育场。
“北京欢迎你”化身为5只张开双臂的奥运福娃。黄头发的莎拉·布莱曼和黑头发的刘欢牵着手,用一首《you and me》向世界宣告“相会在北京”。胡同里的大爷操着带着京腔的英语向远道而来的客人问好,包裹在皱纹里的笑容连同170万名志愿者的微笑一起,共同组成了中国名片。
那个曾经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世界,像是被长焦镜头一点一点拉近。
在澳大利亚布里斯班,考拉的饲养员抱着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托我捎回对中国大熊猫的问候。
在英国伦敦,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上演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在越南河内,我用越南语“新早”向陌生人问好,总能遇见一句用中文说出的“你好”。
在美国旧金山的一家中餐馆里,英特尔前总裁贝瑞特有自己的专座;苹果创始人乔布斯会为了一口中国味道排队40多分钟,这里的招牌菜北京烤鸭是美国前国务卿舒尔茨非常迷恋的中国特色。
在韩国首尔,作为中国青年代表团的成员,我终于去到了父亲曾学习过的校园。
我把这些看到过的“世界”打包,一点一点塞进行李箱,带回我出生的地方。
对我来说,一个80后,迎着改革开放的浪潮而出生的一代人,正在亲历着这个国家的发展和变迁。不仅是物质生活,还有眼界和视野,都有逐年发生着变化。
那些对“老外”好奇的打量不见了,他们成为同事、朋友、爱人。曾经向我讲述各国美景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聆听者。我认识的第一个外国人老顾,结束了他作为“桥梁”的使命,带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回到了美国。那些曾经听到我说“去外国”而惊讶的同学,在朋友圈争相晒出环球旅行照片。
世界,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我和他们分享一餐美食,共赏一程美景。因为一段段旅途的相遇,成为我远在天边的牵挂。世界那么大,不过是“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