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下一口咖啡后,指纹挥挥手,决定干掉一个人。
在他对面,一位年轻人表示赞同,并快速而准确地记下这条“死亡判决”。
这场有预谋的“凶杀”未来极有可能在公众眼前的各类电子屏幕上播放。
2017年9月末的一个午后,笔名指纹的编剧和助理坐在办公桌前,讨论新剧本的剧情。与此同时,他还在用手机努力回绝一个广告植入的工作邀请。
正是在这个9月,指纹担任编剧的国产网络罪案剧《白夜追凶》火了。该剧播出平台显示的30集累计点击量是22.5亿次,豆瓣评分9.1。8.6万人参与了评价,64%的评价者给出了5颗星。
“难得看到一部各工种智商都在线的罪案剧。”一条豆瓣高赞短评写道。有网友自称“编剧外甥”在社交媒体发布“剧透”,不少女网友回复“我是你舅妈”。
“放在美剧编剧里,我最多能得60分。”听到好评,1977年出生的指纹皱着眉头,眼中找不到任何喜悦之情,“不是我作品多好,是观众宽容。”
随着“爆款”的出现,1988年出生的导演王伟、沉寂多时的演员潘粤明等都成了话题人物,指纹也不例外。然而,除了两篇对话体新闻稿,网络搜索引擎几乎无法给出这位编剧的任何个人信息。
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指纹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里,“麻烦您稿子里提一句,说我‘关门’了。”
“关门”是此后谢绝任何采访的意思。他没有微博,不玩豆瓣,不愿透露真名和照片。“小兄弟”王伟发布了一张俩人做鬼脸的合影,他的脑袋被网友抠下来转载。他有点不爽,但因为和王伟私交太好,笑笑便罢。
这个男人头发短、眼睛大、鼻梁硬挺,瘦削的身躯裹在深色的运动装里,形象辨识度不算高。他用力保护隐私,是因为“不想生活和写作被打扰”。
《白夜追凶》的成功让他的单集稿酬疯涨,工作邀请和媒体采访大量涌来。老早断了往来的人发信息,“想一起合作”。曾经不看好剧本的影视策划联系他:“我们这儿的项目您随便选!”
“在利益面前变成苍蝇,这很正常。”指纹平静地表达着对“影视圈”的态度,“不出意外的话,我以后不会混这个圈子,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玩儿的东西。”
在此之前,他做过11年律师,感觉“没意思了”。比起来,他觉得“写剧本赚的钱更干净”。
这个马上满40岁的男人出生在北京,父亲是名校的刑法学教授。他自称青春期叛逆,“人设在小学毕业那年就崩了”,但家庭环境很宽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2004年,他创办了“指纹犯罪研究工作室”,几个同好在一起聊侦探小说、侦破技术和各类案件。2007年,他开了一家同名咖啡厅,不定期为犯罪剖绘爱好者举办小聚会。常来的六七个人,有做旅游行业的,有做市场营销的,也有检察院的工作人员。
讨论不设主题,MSN上喊一声,大家就来了。话题中有开膛手杰克、绿河杀手,也有劳伦斯·布洛克、丹尼斯·勒翰。
有一次,一位内蒙古检察官跟指纹打了3个多小时电话,讨论他经办的一起奸杀案,凶手已经落网,但和之前所做的“剖绘”很不一样。
“刑侦技术在司法实践中的应用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指纹说,“刑侦要解决两件事,是谁干的,去哪儿找他。任何对这两件事有帮助的技术都应该用到,不是说谁法医学、足迹学或是犯罪剖绘特别好就能‘一招鲜’。”
2011年,指纹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犯罪推理小说《刀锋上的救赎》。与后来的网剧《白夜追凶》一样,这本小说充满了“写实”“专业”“代入感强”的细节,包括地域文化、刑侦术语、侦破技术、枪械知识、执法部门工作制度和法医鉴定报告。为了更贴近现实,他会读大量文献,会走访实地,也会做一些实验。
因为家庭和工作原因,指纹认识不少刑警、法医和检察官。有一次,一位法医专家看了他小说里的鉴定报告,对他说:“这东西要是你自己学、自己攒给读者看的,那就够了。但如果是我的学生写的,那就不合格。”
“千万别忘了我是个编故事的。”这句话,他说过好几次,“侦探小说写得好,不代表刑侦技术好,不能拿到真正的一线去比划。”但说起北京发生过的真实案件,从“敲头党”抢劫案到小旅馆杀人案,他能一个接一个,说上一下午。
如今,当初凑在一起的“爱好者”大多散去了,指纹咖啡厅看起来也有了时间的味道。尽管室内早已不允许吸烟,墙壁依然散发着累积多年的烟味。阿加莎·克里斯蒂、阿瑟·柯南·道尔、爱伦·坡的黑白照片泛黄了,桌上小本子的留言日期定格在“2011”。铺满一面墙的书架上,整套整套的侦探小说和漫画落了厚厚的灰尘,MSN也没人用了。看起来,时代变了。
“他绝对是个宝贝,他的作品代表未来。”2013年,影视策划人王平读过指纹的小说,与他见了一面,然后对公司高层说。
这位女士回忆,见面那天很冷。“这个人不太起眼,他抽着烟,有点沉默,还迟到了。”他们聊了读的书、看的影视剧,王平觉得,“挖到宝了,中国有自己的硬汉派推理小说创作者了!”
2014年,指纹完成了《白夜追凶》剧本,找人投拍却并不顺利。
“当时网络平台还没发展起来,电视台又完全拒绝这个题材。”作为剧本总策划,王平被拒绝了多次,但她坚信这是一部好作品。
最终播出时,剧中多了一些时代感很强的情节,比如外卖小哥杀人事件。“时代变革对当贼的和抓贼的,效果是一样的。因为反侦查手段和侦查手段都进步了。”指纹说,“而且托户籍制度的福,中国的暴力犯罪破案率在全球排名靠前。”
在他看来,技术突飞猛进之下,犯罪的形式并没有什么变化。“世上的事都是前人做过的,没什么新鲜的。”他说,这是福尔摩斯的台词。
指纹写了不少聪明、强悍的连环杀手,但他痛恨犯罪。对于人性,他的态度很悲观。“人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会不以生存为目的去杀戮同类的动物。”他说,“我不知道我们高级在哪儿,但我知道我们低级在哪儿。”
在咖啡厅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不想影响别人。”他会主动帮人添茶、盛饭,走出禁烟区,才把烟点着。熟悉他的王平评价,他是个“典型的北京孩子”,爱面子、讲义气,看起来很酷,骨子里很温暖,生活丰富而有趣。
指纹作品中的刑警、黑客、官员甚至罪犯,不少都有真实的人物原型。从前,他常陪“赵鑫诚”在警队值夜班。刚刚过去的国庆长假,他还和剧里的IT天才“崔虎”吃了饭,接着又跟剧里东北方言对白的“把关人”一起去旅行。
“他的小说里没有我!”一位在指纹咖啡厅喝了10年咖啡的老主顾不无遗憾地说。他和指纹一起踢球,知道他的真名,但不知道他还是不是单身。
作为编剧,指纹最怕给人物起名字,有时候干脆用真名,有时候用微信“搜附近的人”,谁要得罪了他,他可能会把谁的名字安在大坏蛋、杀人犯头上。
“犯罪小说或影视作品用极端的情况来体现人性的复杂,让我们看到人性美可以美到什么程度,丑可以丑到什么程度。”王平说起这类作品的价值,“人性不是非黑即白,好的作品要对人性有深刻的挖掘。”
在书中,指纹塑造了一个非常强悍的反派人物。这个人智商和武力都极高,经历有他自己的影子,行为则符合他当时认同的情感逻辑。他认为人们喜欢反派,是因为反派常常突破限制,去实现“所谓的自由”。
为了和哥们儿的旅行,他会直接推掉一场宣传活动。因为“不可能什么都写”,他不怕回绝剧集投资方的要求。但有时,这个“自由”的人也会被绑住。
比如,第一季“挖的坑”后面怎么填,留下的悬念该如何解开。他知道很多观众都会较真,对此他充满敬畏。和助手讨论剧情的时候,他语速很快,逻辑感很强,一边连续地抛出问题,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网红曲奇饼干塞进嘴里。想不出来的时候,他就捂着脸发出悲叹。
一杯咖啡见底,一些角色可能会死去,一个谜底可能会揭开。
如今,他一边写剧本,一边和朋友搞“游戏动漫”。公司有两个年轻的文学编辑想跟他学习,他让她们每周看一部电影,再轮流把故事讲给他听。如果讲得不够好,要请大家吃饭。
这样的讨论和“训练”会花费他大量时间,但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空闲的时候,这个男人读书、看片、健身、养狗、踢足球、打游戏,“兴趣一直在变”。他想过正常的生活,无论剧本还是小说,都写得并不快。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吗?不是,生存才是。”指纹认同这句话,他喜欢评书、相声,通过“毛批版”的《三国演义》学写作,对过去那个属于手艺人的江湖充满敬意。
王平说:“他是个有匠心的人,不在乎外物,得失心不重,才能安静地创作。”
指纹对已经出版的小说和获得高分的《白夜追凶》都不满意,尽管剧集的拍摄已经相当忠于剧本。“故事有缺陷,那是我能力的瓶颈。”他对饱受争议的审查制度也没什么抱怨,“你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你就在现行的制度下去做好作品”。
在这位编剧看来,影视作品是集体完成的结果,导演、摄像、服装化妆道具……只要有一部分因素很糟,“这东西就烂掉了”。
他只想也只能保证一件事:“糟的不是剧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