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不是意大利科学家塞尔吉奥·卡纳维罗的第一个人类“小白鼠”,33岁的俄罗斯程序员瓦莱里·斯皮里多诺夫松了口气。
他患有罕见的韦德尼希-霍夫曼病,肌肉萎缩让他的身体像手风琴一样被压缩,内脏被挤压,呼吸困难,每年有6个月必须待在室内。疯狂的“换头”计划,是他“最后一个活着的机会”。
按照卡纳维罗为他描绘的蓝图,他将在接受头部移植手术后昏睡一个月,等待伤口愈合。醒来后,他就能移动身体,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在一年内下地行走。
这个设想足够诱人,可斯皮里多诺夫还是决定再冷静一下。毕竟,他不只是个想得到健康身体的病人,还有妻子和事业。
尽管从来没拿出足够的证据来说服科学界,但卡纳维罗相信,他的“换头术”成功率将达到90%,那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革命”。他把“换头术”比作莱特兄弟的第一次空中飞行,他自己则是“现代医学界的伽利略和哥白尼”。
然而,自从宣布这个耸人听闻的计划以来,卡纳维罗就成了医学界的公敌。他被同行评价为“狂人”“疯子”和“极度渴望名利的自恋狂”,甚至是现实版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而所谓的“换头术”,则被批评人士斥为“纯粹的幻想”。
换头不像把灯泡拧到另一个灯座上那么简单
薄而锋利的细长手术刀轻巧地挥舞,两具坐姿的尸体被割下头颅。一颗头颅被放在另一具尸体的脖子上。医生的手灵活地飞针走线,肌肉、血管和密密麻麻的神经被迅速缝合。
这个科幻电影般的场景,发生在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实验室里。
因为“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人不愿意出钱,卡纳维罗选择在中国进行活人手术之前的最后一次“彩排”。手术时间比原计划的短了一半,只花了18个小时。做完后,他兴奋地宣称,“换头术”成功了。
消息先在业界小范围散布开来,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潞河医院神经外科医生杨俊眼前一亮。他兴致勃勃地想跟同事探讨一番,但根本没人搭理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和拒绝发声,是大部分神经外科医生对“换头术”的态度——“换头可不像把灯泡拧到另一个灯座上那么简单。”
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还没有人能修复完全断离的脊髓。卡纳维罗的“秘密武器”,是一种叫作聚乙二醇的黑色胶状物质。这种“神奇的融合剂”被用来连接切断的脊髓,诱导轴突和神经元在空隙中重新生长。它能够溶解细胞壁,形成一个个新的“杂种细胞”。
但脊髓并不是人们印象中软软白白的样子,它有很多非常细的神经纤维,中空的中央管里储存着脑脊液。就像把电线扯断再连起来,要想让两根来自不同身体的脊髓完美吻合,还得确保里面的每一根神经完整对接。
基于这一点,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很快发表声明,称头移植不但在伦理学上不可接受,在科学方面也毫无意义。
如何在头部移植手术中保证细胞的活力,也是一大难点。
四川友谊医院神经外科主治医师邢学民告诉记者,人类脑组织的重量只有1400克,约占体重的2%,但对氧气和血液的消耗量却占整个身体的20%到25%。一旦断离血供,只要1分钟,脑组织就不再工作。4~5分钟后,脑细胞就开始死亡,6~10分钟就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手术越快,并发症越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从血淋淋的伤口中找到神经并完整分离,是非常困难的。更何况,身体每个器官对于低温的耐受度也不一样。尽管科学家发明了最新的医疗设备,能把准备换头的头部血液循环的温度降低到10摄氏度以下,但也只能把缺血的时间延长到1个小时。
因此,在杨俊看来,从卡纳维罗团队目前所做的解剖到真正在活人身上做手术,“就好比刚学会走路,下一步就要超越博尔特了”,纯属无稽之谈。
可在卡纳维罗的描述中,这些关键细节并没有被提及。
他显然对其中的风险心知肚明。“别傻了,这是个危险的手术。”他告诉美国媒体,“但无论谁自愿走到我的刀下,都知道前方面对的将会是什么。”
在科学研究的幌子下制造怪物
没有人知道卡纳维罗的信心来自哪里。这位曾被意大利都灵大学医学院“放逐”的科学家每一次在媒体上露面,都是打着头部移植手术成功的旗号。
这种荒诞的技术,既迎合了人类最强烈的欲望,也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聊斋志异》中,陆判为书生朱尔旦的妻子换了一颗漂亮的头颅。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生物学博士用尸体拼凑出一个巨大的怪物。好莱坞电影《X档案:我要相信》则试图以换头的方式治好癌症。
1908年,法国外科医生亚历克西斯·卡雷尔和美国生理学家查尔斯·格思里进行了第一次犬头移植手术,将一条小狗的头“嫁接”到大狗身上。一篇发表在《欧洲神经外科杂志》的论文称,这只狗醒来时表现出听觉、视觉和触觉,但它在几个小时后就被安乐死了。
20世纪50年代,苏联器官移植先驱弗拉基米尔·德米科霍夫也做了大量的双头狗手术,这些可怜的动物均由于排异反应没能存活。
1970年,美国神经外科医生罗伯特·怀特将一只恒河猴的头移植到另一只猴子身上,由于脊髓神经未完全连接,这只脖子以下全部瘫痪的猴子只活了8天。这被科学界斥为野蛮之举,怀特2010年去世前仍然预言,《弗兰肯斯坦》中描绘的情形,在21世纪将成为现实。
今年5月,中国研究人员将小鼠的头部移植到大鼠的颈背部,但这种双头生物的平均寿命只有36个小时。
卡纳维罗的合作伙伴、哈尔滨医科大学显微外科教授任晓平也“成功”地为猴子换过头,“出于道德考虑只让它存活了20个小时”。不过,这次实验只连接了猴子头部和身体的血液供应,骨髓神经仍然没能对接,它顶多算一只高位截瘫的猴子。
为了验证聚乙二醇的效果,任晓平团队曾把狗的脊髓全切断,用这种“胶水”进行融合。狗的存活率在90%以上,最长的活了一年,术后两个星期就开始踉踉跄跄地走路。然而,这个实验并没有涉及“换头”。
美国《新闻周刊》认为,这些无一例外带着恐怖色彩的实验,已经超出了可接受的科学探究的范围,而且有可能把卡纳维罗变成第二个弗兰肯斯坦博士——在科学研究的幌子下制造怪物。邢学民也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换头术”更多地是一种噱头。头部移植手术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换头”本身,而是受损的神经如何重建并恢复功能。但如果解决了这一难题,完全可以不进行这样破坏性的手术,而是直接针对病灶。目的是让瘫痪的人站起来,让帕金森病和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好转。
“有很多事比死亡更糟糕”
“换头术”炒得最热那几天,一向言行低调的任晓平站出来召开新闻发布会,替自己的搭档“灭火”。他声称,他们所做的是人类第一例“头移植外科手术模型设计”,而且也谈不上“成功”,只是“完成”。
卡纳维罗一心想“打开新世界大门”,他设想有一天,人类能够培养出自己的克隆体,并将衰老的大脑移植到年轻的“自我”身上。到那个时候,在需要的时候换一个新的身体,就像汽车换个轮胎那么轻松,人类将进入“一个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代”。
“如果把鲁伯特·默多克那样的80岁老翁的脑袋,和一个20岁的人的身体连起来,他的头部不会有一滴衰老的血。”卡纳维罗告诉英国《每日电讯报》,这位传媒大亨的头将被不断流动的年轻血液一遍又一遍地“清洗”,从而青春永驻。尽管最新研究发现,年轻的血液并不能逆转老龄鼠的衰老。
在邢学民看来,这正是“换头术”可怕的地方,它意味着个别人的长寿,可能是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如果有钱人可以通过换头的方式保持年轻,那在利益的驱动下,人体交易甚至谋杀将泛滥成灾。
“我不希望任何人做这个手术,也不允许任何人对我这样做。”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主席亨特·巴杰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有很多事比死亡更糟糕。”
美国凯斯西储大学神经科学教授杰瑞·西尔弗认为,理论上,头颅可以在假死状态下存活好几天,但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功能,无法呼吸,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率,比四肢瘫痪更无力,还会经受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苦。
做博士后时,西尔弗曾亲眼目睹移植头部后的猴子活着的样子,恐怖的情景至今让他心有余悸。“每块肌肉、骨头,每根血管、神经,所有东西都被切断了,你能想象那些伤口的疼痛吗?”他说,即使卡纳维罗能让一些神经融合,疼痛仍非常可怕。
即使真的顺利把头接上,要想让这个躯体正常运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纽约大学医学院医学伦理学主任、器官移植专家阿瑟·卡普兰告诉美国媒体,头部的大脑神经化学物质和新身体的神经系统之间存在不匹配的可能性,会导致严重的痴呆症或精神错乱。就像把两半截汽车焊接在一起,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如果转动钥匙点火,它还是会爆炸。
邢学民谈到一个病例:病人因为车祸外伤做了阴茎移植,但他自己一直感觉很怪异,家人也很排斥,后来只能重新切除。接受手移植的患者中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在他看来,“换头术”是挑战人类伦理底线、绝对不可接受的行为,“太可怕了,我真不敢往下想”。
更重要的是,当一个杂糅了两种遗传物质的新个体出现时,他的身份该如何界定,他的社会关系和后代又应该属于谁。还有一种可能,他将是一个全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