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时15分58秒,95岁的叶嘉莹先生又一次站着讲完全程。此次是叶先生在“文化中国讲坛”上第八次开讲。
出于照顾先生的考虑,在“2017年度文化中国讲坛·秋季讲座”的流程表上,主办方第一次把先生的讲座时间缩短为25分钟。然而,先生依旧一丝不苟地讲了1小时15分58秒。讲完,全场自动起立,以经久不息的掌声向叶先生致敬。
中国传媒大学的两名学生朗诵的长诗《祖国行》,是叶先生离别祖国26年后踏上故土的诗作,共1878字,用主持人彭坤的话说:“先生就像一朵莲花一样,转蓬万里,但是根在华夏。一生多艰,深情不变。无论是辗转在外,还是回归故里,先生都在用她的行动诠释着一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
“有一次,凤凰台的鲁豫来访问,她问,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我说没有。她说,我不能相信。我说,真的没有。我的女儿就说,我妈妈一辈子就是跟诗词谈恋爱了。”叶先生在讲座中笑谈道。
“先生本身就是一首诗,她的作品以及先生每次莅临文化中国讲坛给我们留下的这些如诗如画的身影,都弥足珍贵。”横山书院发起人之一、北京大学南亚学系教授湛如说。
有谁知生命的同源,有谁解际遇的无常
叶先生此次的讲座题目是“《迦陵诗词稿》中非言志的隐意识之作”,“这是我教书70多年从来没有讲过的题目”,叶先生说,“感谢横山书院为我举办了这么一个盛情的聚会。我现在就要反省一下,我在给歌曲填写歌词的时候,有没有我潜意识的某些表现。”
1968年,叶先生在哈佛大学教书期间,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请叶先生为其父作的曲填词,于是就有了《水云谣》。“那不是我的显意识的作品。无意之中,反而把内心表露出来了”。
2016年9月23日,叶先生在横山书院主办的会稽山论坛上,以《从敦煌曲到花间集——谈中国词体的特美》为题进行的讲座中提到,词的产生从一开始就是音乐的节奏,它可以用更委婉更细致更有顿挫更有节奏的语言来诉说。那些内心深处的情感和思念,那些千回百转的幽微悱恻的感情无法言时,“无意之中就在小词中表现出来了”。叶先生自己写的词也如是。
“……水忘怀了长逝的哀伤,云忘怀了漂泊的孤单……白云渺渺,流水茫茫,云飞向何处,水流向何方。有谁知生命的同源,有谁解际遇的无常……”这首由曲填词的作品,表现了叶先生什么样的潜意识呢?
叶先生说自己,“一生没有过过酒边花外的日子。要不然就是在苦难之中,要不然就是在劳苦的工作之中”,正如她在一首《鹧鸪天》中所写,“酒边花外曾无分,雨冷窗寒有梦知。”
叶嘉莹,1924年农历六月一日生于北京。因其生于荷月,性喜荷花。“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你不管把什么脏东西放在荷叶上,雨水,污水,只要风吹,叶子一摇动,水珠一滚动,荷叶清洁如光,绝不沾染”。就像叶先生的为人。
叶先生生在一个很古老的旧式家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24岁,叶先生结婚,婚后要随她的先生到南京。临走前,老师顾随先生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希望你做南岳下的马祖”,然而预达到此目的,要有所开创,“非取径于楔形文字不可”,让她要好好学英文。
“那个时候我完全不明白,我读的是中国的诗词,为什么要去学英文?”叶先生上初中二年级时,卢沟桥事变爆发,在北平沦陷时期,学校都上日文课,“所以我的英文很差”。叶先生说,当时她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做到。
“可是命运是难以言说的”。1948年,叶先生随家人到了台湾。1949年夏生下大女儿。1949年圣诞夜的夜晚,她先生因为“有思想问题的嫌疑”被抓。第二年,女儿还没满周岁,她执教的彰化女中校长和6名教师被抓。“我是带着吃奶的孩子被关起来的。这是台湾当年的白色恐怖”。
被放出来后,叶先生一无所有,最后辗转在台南的一所私立中学找到了工作。3年后,她的先生被放出来。她回到台北,被台湾大学请去任教。“那个时候,海外很多西方人跑到台湾来,要学中国的文学。到台湾要学诗词,就会到处碰到叶嘉莹”。
再后来,哈佛大学请她去讲学,教研究生。两年教学期满后,她回到台湾。回去的第二年,她先生失业了,“我两个女儿跟他在美国生活,一个读大学,一个读中学,我在台湾供养不了他们。”此时,哈佛大学再请叶先生回去,“可是我要带我父亲出去。美国不给我签证”。
正在“天地之大,我不知道投身何所的时候”,哈佛大学邀请她去的教授向温哥华UBC大学亚洲系主任蒲立本推荐了叶先生。“我就临时找了一个工作,教大班的课,必须要用英文教。于是我每天查生字查到半夜两点,第二天用英文讲课。交来的报告、论文、考试都是英文。查着英文字典讲课、查着字典看卷子、查着字典看论文,我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此,叶先生一路走来正应了老师顾随先生说的“取径于楔形文字”。
杨柳多情偏怨别,海棠憔悴不成娇
“那个时候,我内心有很多说不出来的感情。”这些情感积压久了,会经常做梦。“在漂泊的生活之中,我常常做梦,并且梦中得句”。
叶先生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梦中得句”是梦见一副完整的对联:“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我想,这个梦里边可能暗喻了我怀念故乡,但回不去”。
在11月11日的讲座中,叶先生几次表示“天下的事情是很奇妙的”。无论是她的人生际遇,还是“梦中得句”。
“换朱成碧馀芳尽,变海为田夙愿休”“波远难通望海潮,硃红空护守宫娇” “独陪明月看荷花”都得自梦中。
“我醒来以后想要凑成一首诗,凑不出来。”每当此时,叶先生总能从李商隐的不同诗里,找到特别贴切的句子,与自己的“梦中得句”杂合成诗。比如:“换朱成碧馀芳尽,变海为田夙愿休。总把春山扫眉黛(语出李商隐《代赠二首》),雨中寥落月中愁(语出李商隐《端居》)”
叶先生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李商隐的句子与我的诗句全部相干”。
叶先生喜欢看一些“西方的书”,“我觉得人的意识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她不但看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更爱荣格。
卡尔·荣格认为,梦是潜意识的一种特殊的表现方式。他曾在一篇文章里说,“除了久远的有意识的过去记忆之外,完全新的思想和创造性观念——以前从没意识到的思想和观念——也能从潜意识中表现出来。它们从心灵的黑暗深处成长起来,就像一朵荷花一样,并形成潜在精神的最重要部分。”叶先生在人生际遇、时代背景下的“梦中得句”,完美印证了荣格的这一论断。
讲座中,叶先生还讲了她的一个梦。爱好旅行的叶先生梦见要去一个叫“千帆一览”的地方旅行。到了目的地,面前是一个峭壁,峭壁下围了一群像帆船一样的岩石。“更奇妙的是,我隐约看见,每一个帆里都有佛像。导游说,那边还有一个景点,你们可以去参观。远远的,看见一个白墙黑顶的房子。进去一看,空无所有。大家说,这空空的有什么好看,都转身出去了。我走在最后,没有出去。房后有一个小门忽然就推开了,一个白胡子老人走出来说,后边还有一个房间,你要看看吗?我说好。房间好像是一个花房,一个花台,上边有各种植物。老翁跟我说,每种植物都代表世上的一个人。我看到一株仙人掌上开着一朵小红花,老翁说,这就是你了。他说,也不用爱护,也不用照顾,也不用浇水,自己还会开出一朵小花。醒了以后,我把梦写了下来。”这首因梦而生的诗取名《纪梦》:“峭壁千帆傍水涯,空堂阒寂见群葩。不须浇灌偏能活,一朵仙人掌上花。”
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叶先生现在依然很忙,“要做很多事情,很多的工作,有时候还给学生讲课”。了解她的人说,她有的时候会工作到夜里两点。去年9月,由她编著的《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出版,她亲自为孩子们选编、讲解、吟诵了218首经典古诗词。
“我们的诗传下去,也许现在人或者不欣赏,或者不懂,但说不定大洋彼岸,说不定千年万世之下,有人能懂。”在叶先生近两年的一些讲座中,经常会穿插此类感慨,“现在我已经这么老了,总希望将来有人能够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不是只模糊地说‘真是好’‘非常好’‘实在是好’,而是能够说出真正的道理来。怎么分析、怎么讲解,它为什么好,好的原因何在。”
2001年,叶先生在一首《鹧鸪天》中写道:人老去,愿都迟,蓦看图影起相思。心头一焰凭谁识,的历长明永夜时。“我不讲究穿,只要衣服不坏,30年前的衣服一样穿。你们看我现在穿的华服,都是朋友们送的。大家对我太好了,所以我是‘心头一焰凭谁识,的历长明永夜时’”。
“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所有的东西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一个东西,是你生的时候带来,死的时候还带去的,那就是你的意识。意识是不灭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你如何真正保持你那个不灭的识,保持它的纯净,完美,这才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事情。”叶先生的讲座中,也会不时穿插这样的感悟。
另一首叶先生在南开校园“小院闲行”时偶得的《鹧鸪天》,应该最能代表她现在的心愿: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幺凤谁传浴火生。
“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我很希望后学的人能够有非常好的成就。”叶先生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一个时代又有一个时代之文学批评。但是你一定要有很好的中国诗词修养和体会,也要对西方的理论有很深的理解和体会,这才能像我老师所说的,‘取径于楔形文字’。”
可有天孙织锦成?
“我希望将来有青年能够完成这件事情。我没有能够完成,希望大家能够完成。”叶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