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日胜是在海边发现海水稻的。但随后的31年间,他执意要把海水稻种到内陆去。
这种生长在含高盐分海边滩涂地、每日随潮水涨落摇摆的水稻,经过陈日胜多年培育和推广,逐渐为世人所知。“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认为海水稻的战略意义类似于“当年发现的野生水稻不育资源”,亲自牵头成立青岛海水稻研究发展中心。2017年9月,该中心进行了首批海水稻测产,作为一项重大科技创新,它被写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2018年新年贺词中。
55岁的陈日胜是遂溪虎头坡种植专业合作社的社长,他的梦想却是改造全中国盐碱地。在中国东北、西北地区加大了试验种植力度后,他自称培育出可适应pH值9.5以内、含盐量0.6%左右土壤的海水稻杂交品系。在肯定陈日胜执着精神的同时,也有专家表示,需要好好研究他发现和培育的材料,但媒体宣传已经过头了。
没见过那块地能长出什么
对毕业于湛江农业专科学校林果专业的陈日胜来说,研究水稻本就属于“半路出家”。
1986年11月,陈日胜跟随老师罗文烈到广东湛江遂溪县的海滩考察红树林生长情况。在一片芦苇中,他意外发现一株接近成人身高、结青白色穗子的植物。罗文烈仔细观察后,断定这是一种生长在海边盐渍地的野生水稻,并嘱咐陈日胜收下穗子上的522粒种子进行繁育。
为了完成这份“作业”,第二年,陈日胜找到两块海边的小空地进行育秧。结果海鱼随着潮水游上来,很快吃光了其中一块空地中的秧苗。
台风来时,短时间内能将水体含盐量提升至1%,也会将海水稻直接吹倒在水中。让陈日胜惊讶的是,风平浪静后,尽管海水稻的稻杆依然呈倒伏状,稻穗却能弯着再长起来,照样开花结果。
从1987年到1991年,经过多次选种,陈日胜最终选定了“海稻86”。长时间在稻田里劳作,他双手粗糙,皮肤晒得黝黑,乍一看和当地农民没有区别,但他无法靠种海水稻为生。国营粮所不认可谷粒上有芒的海水稻,普通大米能卖0.3元一斤,海水稻只能卖0.26元。
为了补贴家用,陈日胜在桂林、云浮等地搞过林场、种过果树,甚至还搞过建筑。他每年又从这些“副业”上拿出几万元,进行海水稻的研究和育种。“我就觉得要拼命赚钱,才能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绿色食品概念在中国悄然兴起,海水稻才销往香港,卖到30元一斤。陈日胜索性卖掉手中的桉树林和鱼塘,在遂溪组建虎头坡种植专业合作社。海水稻的种植面积也从几百亩增加到上千亩。
有一次,陈日胜租下廉江市某村庄的1000亩盐渍地。当地村干部表示,20多年从没见过那块地能长出什么。陈日胜试种了200亩地,播种5天后,秧苗就冒出来了。
2014年10月28日,中科院院士谢华安、国家杂交水稻中心副主任马国辉等专家来到湛江海滩进行实地考察,一致认为海水稻是一种特异的水稻种质资源。
广东省农科院水稻研究所所长王丰认为,正因为陈日胜对海水稻的执着精神,才吸引了很多研究“大咖”注意到、投身到水稻耐盐碱性领域的研究。
学术界对陈日胜的研究存在质疑。国际水稻研究所驻中国代表叶国友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陈日胜的问题是提供不出业界认可的数据。“我不怀疑陈老师,但是这些结论是要靠系统的试验来获得。简单的经验积累说服力不足。”他说。
通常情况下,要想得到系统的试验数据,需要经过科学的对比试验,对不同发育阶段的海水稻进行耐性测定,而且试验结果必须可以重复。
缺乏对比试验,使海水稻的耐盐碱能力同样存在争议。虽然陈日胜表示海水稻在含盐量0.9%的水体中可以存活,但王丰大致判断,海水稻与国内外其他耐盐水稻的耐盐能力都在含盐量0.66%的范围之内。
多养活约2亿人
袁隆平曾表示,目前中国有15亿亩盐碱地,其中有2亿亩具备种植水稻潜力。如果按照亩产200~300公斤计算,可增产粮食500亿公斤,多养活约2亿人。
对上世纪90年代的陈日胜来说,除了上学时了解到中国盐碱地分布在东北、西北地区外,他脑中没有任何关于内陆盐碱地的直观印象。他想自己出来调查一下。
从1990年开始,陈日胜自费前往全国各地,听说哪里有盐碱地就会赶过去。每次返程,陈日胜总会带着盐碱地的泥土样本和当地种植的稻种回家。
他拎着几袋泥土,连包糖果饼干也不带。久而久之,家里人都骂他不务正业,就连读过大学的弟弟也说他“几十岁了还在乱搞”。
有一次在内蒙古,牧民看到陈日胜在盐碱地挖泥土,还要带一点水,认为这个广东人肯定是搞研究的,非要杀头羊招待他。在土地重度盐碱化的村庄,陈日胜看到,老百姓只能种一点向日葵,播下的玉米三分之一没有产量。
陈日胜发现,海水稻能够改造土壤结构。他说,经过5年种植,遂溪虎头坡试验田的土壤盐分结构得到了很大改变,已能种植花生和普通水稻。重度盐碱地种下海水稻6年后,土壤得到改良,而中度盐碱地只需3年。
得到企业的资金支持后,陈日胜开始在全国范围内试种海水稻。试验点从南到北,包括海南、山东、辽宁、吉林等地。
通过前期试种,陈日胜发现,从海南到东北沿海的盐渍地,海水稻都能正常生长。内陆的黑龙江有多种盐碱地,pH值高达9.3,种不了树,海水稻却能存活。在东北,海水稻还能自然休眠耐冻。
原产于湛江的海水稻,在不同纬度地区的生长情况存在差异。在三亚,从不打农药的海水稻遭遇病虫害。陈日胜调整了播种时机,海水稻避开了寄生虫。在黑龙江的盐碱地里,海水稻能够生长但无法开花结果,陈日胜决定利用海水稻的遗传基因,与东北的粳稻杂交。
由于欠缺专业的水稻知识,陈日胜大多时候通过自学,边摸索边研究。在他遂溪的家中,水稻研究方面的书装了一柜子。有一次陈日胜在洗澡时突然想到一个学术问题,直接冲出浴室,赶紧把想到的东西全部记下来。
但碰到基因问题时,陈日胜会觉得棘手。上世纪80年代的林果专业教材,讲的还是元素变动。陈日胜没学过基因学、分子学,跟随其他人研究基因时,只能汇报他观察到的农艺性状。“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认识一些对我很好的老师。”陈日胜说。
经过多年努力,陈日胜自称已经掌握了海水稻与粳稻杂交的技术。相比与南方籼稻的近亲杂交,海水稻与北方粳稻的远亲杂交难度更大。对于技术细节,他表示不便透露,但强调“关键是要花的时间比较多”。
为了提高海水稻杂交品系的适应能力,陈日胜前段时间在内蒙古辗转多座城市,寻找碱性更大的土地,甚至还考察了一块“政府盐碱地改造的失败项目”。
我不知道老爸做了大事
比起最初的亩产100斤,如今陈日胜自己试验的第三代海水稻测出的最高亩产已超过700斤。
陈日胜说,海水稻在南方时从来没有这么高的产量,也就是亩产300多斤。他将杂交的新品系,比喻成南方海水稻与北方粳稻“联姻生下的混血儿”,选择“最聪明的孩子”进行培育。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基因组和大数据中心主任李新民认可陈日胜的研究思路:“海水稻是一个稀缺的遗传资源。从分子进化角度讲,海水稻是籼稻和粳稻早期分子阶段的一个遗传变种,它和水稻在遗传差异上距离非常大。”
“目前杂交育种生产上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种质资源贫乏,亲本之间遗传距离太近。因此,海水稻和水稻品种的杂交,更容易出现高产优质的品种。”李新民说。
与此同时,陈日胜在湛江各县市的海水稻种植面积已经扩大到接近3000亩,媒体给他冠以“海稻之父”“海稻的缔造者”等名号。女儿看到报道后,打电话过来:“老爸你让我压抑死了,读高中以前,班里面我家是最穷的,我不知道老爸做了那么大的事情。”
成名之后,陈日胜的经济情况却没有明显好转。率先投资海水稻的企业遭遇资金问题,陈日胜也背上了债务,卖掉湛江市区的住房还债。在搬家过程中,许多他费尽心血从各地带回的泥土样本,都被妻子当作破盆烂罐扔掉了。
更让陈日胜头疼的是,“名气”让他稻田里的偷窃事件逐渐增多。有人在跟随政府参观种植基地时,随手摘下一二两种子。也有人开着车半夜跑入内蒙古荒漠中的稻田。陈日胜说,他已经向警方报案,并再三提醒记者不要在报道中提到种植基地的具体城市,以免暴露目标。
对于陈日胜在内陆盐碱地推广海水稻的做法,王丰持保留意见。他认为,东北、西北的盐碱地是由于缺水形成的,过量的蒸发使得土壤中的盐分被带到了土地表面。即便海水稻在北方干旱的盐碱地培育出来,由于缺少淡水资源,大面积推广仍然很困难。
关于海水稻的另一项争议,集中于基因研究的进展情况。2017年8月,陈日胜和李新民合作完成了对“海稻86”的全基因组测序,并在国际期刊上发表了研究论文。李新民曾表示,目前海水稻在分子研究层面尚无突破性进步,下一步的关键,一是要研究清楚抗盐碱的机理,二是要分离抗盐碱基因或基因组。
王丰认为,全基因组测序技术的使用已经越来越普遍了,这与了解基因的耐盐机理还有很远的距离。与产量性状、品质性状一样,水稻的耐盐性状是由多基因控制的数量性状,很多基因相互牵扯、相互关联,研究起来比较复杂。
对此,李新民回应道,抗盐性状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数量性状,它是由几个主效基因控制的。要分离控制数量性状的基因,首先要把这些基因定位在某一个染色体的某一个位置上。然后,在控制其他遗传变异的条件下,再一个一个来分离这些基因。
“我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管别人说什么呢。”对于学术界的各种质疑,陈日胜显得很淡定。只是作为他口中的师友,叶国友很是遗憾:“我很佩服陈老师的执着。但是他科学训练不足,这些年事倍功半。下几年如果还是这样干,我预期别人的成绩要比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