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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1月17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现金贷”吞钱又吞命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史额黎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1月17日   10 版)

    55岁的夏明国坐在车上,决定逃离“这个伤心的地方”。

    长沙市岳麓区莲花镇金华村,曾是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在这里,女儿夏双欠下的“现金贷”,掏空了家里仅有的7万多元积蓄。妻子刘丽瞒着他跟亲戚朋友又借了三四万元还债,依旧杯水车薪。在催收人员的言语威胁下,刘丽整天担惊受怕,最终在1月8日喝下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更让夏明国悲痛的是,妻子的丧礼当天,仍然不断有讨债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1月10日这天竟然一下子来了4拨儿讨债人。

    最早上门的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自称公司名为“隔壁老张”。他们没有拿来夏双的借贷合同,也不清楚公司向夏双催收多少利息。第二个催收人员甚至不知道委托公司的名称,只能打电话回公司询问。因为担心被民警发现携带凶器,他还想把身上的一把弹簧刀交给村民保管。

    不久后,一名佯装找人的男子也被村民揪了出来。在村民的逼问下,他承认自己是“白度白汇公司”的催收人员,“公司联系不上夏双,安排我到村里查看情况”。就在民警询问该男子的同时,第四拨儿催收人员又出现了,金华村的村民一下子沸腾起来。

    夏明国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女儿在被逼还款的压力下,背着他借了这么多贷款。在他的印象中,夏双以前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第一年刚到美容院当学徒时,尽管挣得钱不多,夏双还是给他买了睡衣、剃须刀,以及他最喜欢吃的槟榔。

    2017年7月,夏双突然找到他要钱。“她只说自己借了别人的钱,要资金周转。”那一次,夏明国给女儿还了八九千元,但此后这个窟窿就像无底洞一样,再也没能堵住。

    据夏双的哥哥邓宾说,最初夏双跟一个女性朋友借了1.2万元,但没能及时还上。这个朋友恰好是某借贷公司的业务员,她相继为夏双介绍多家借贷公司,总共办理了19次现金贷。

    由于现金贷行业普遍奉行“斩头息”的潜规则,这些公司会预先在本金中扣除不菲的利息。在19次贷款中,只有2次的合同金额与夏双的实际到手金额一致。一家名为“易融易汇”的公司就曾借给夏双1万元,但实际到账只有8200元。

    每完成一次贷款,夏双还要向介绍人支付500元的介绍费。微信转账记录显示,她总共为这些贷款支付了9200元的介绍费,而这笔钱又大部分转到了最初的那位女性朋友手中。事后亲友都觉得,夏双是被那个朋友“带笼子”(湖南方言,意为设套欺骗)进去的。

    这些公司的计息方式,则是导致夏双一家陷入深渊的罪魁祸首。夏双曾向一家名为“嘉翔”的公司借款1.5万元,每周的还款额为1850元。周息高达12.3%,年利率更是达到了惊人的640%。

    根据国家法律规定,年利率超过36%的民间借贷属于高利贷,超过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应当被认定无效。但夏双不知道自己借的是“高利贷”,她只好一家家地借下去,用“新贷还旧账”。“她自己用的很少,都是用这些钱还别的公司的钱去了。”邓宾说。越到后面,夏双每周还款的压力就越大。

    夏明国也没想到,每天压着自己喘不过气的贷款,许多都是不合法的。自称“从来没欠过账”的他特别恼火,怪自己的孩子不听话,但还是想办法借遍左邻右舍。“几十元的,几百元的,没办法,我都借了。”

    他尝试过报警,可警方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两家派出所的分别见证下,他总共向三拨儿讨债人还了2万多元。之后的情况并没有好转。12月4日,有两拨儿催收人员来到他家。面对“要搬东西,我就拼命”的强硬回应,催收人员只拿走了他身上的70元钱。

    12月31日,夏双不堪讨债人的骚扰,换了手机号码,选择离家出走。夏明国也终于决定,女儿已经19岁,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再有一分钱我也不还了”。但“现金贷”的巨大窟窿,最终还是把妻子的生命卷了进去。

    在金华村,夏明国有10亩水田,春天时他会在这里辛苦种下稻谷。他们住的房子是爷爷留下来的,黄泥土砖上遍布裂缝,但房前已经摆放了一些木头材料。他本想攒够10万元,就起个新房子。

    可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丧礼后的第三天,金华村又重新归于寂静。乡亲帮夏家料理完后事,继续赶回外面打工。在这个距离长沙不远的小村庄里,农闲时节,村民大多会做做小生意或当建筑工。

    往年此时,夏明国也会出去做泥瓦匠。但他现在只能坐在屋子里,一个人发呆。原本不吸烟的他,现在一根一根抽个不停,时而伴有剧烈的咳嗽声。

    虽然嘴上有些恼火女儿,但他的手机屏幕上依然是夏双微笑的自拍照。夏明国35岁时才有这个女儿,“宠得不行”。尽管家里经济困难,但女儿提出买手机、买电脑的要求,夏明国从不含糊,“这都是必须要用的嘛”。

    现在他唯一后悔的是,女儿第一次借钱时,没有跟他交底。“第一次说出来,我就全部会还掉,要我还5万元都可以。就不会拖到今天这么多了。”

    然而,催收人员仍然每时每刻在骚扰着他。1月14日,他又收到了一条短信,以及两个讨债电话。妻子走后,夏明国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认为讨债人近期不会再上门,但也在床头放了一把三四十厘米的砍柴刀。

    眼下最让他牵挂的,还是女儿的安全。最近夏双已经被家人送到外省的亲戚家,边工作边平复心情。但夏明国更希望女儿能够“站起来”。“把这个事情处理好了,自己去过平凡的生活。”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夏明国一家皆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史额黎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1月17日 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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