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王景烁
视频编导:贾梦梦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一直自信满满的梁镇长,前不久承认自己“疯了”。
他甚至在凌晨三五点,给朋友发微信推销自己种的橘子:“忠州草橘,疯子种植,回到千百年前的传统种植”“忠县有一个搞千年草橘的人,他疯了”……
这一年,附近柑橘老品种的收购价是每公斤1.4元,而梁镇长种的橘子每公斤成本价就要16元。“有意向买的人嫌价格高。难道我错啦?价格、价值、观念被捆绑了,好似被抛在空中悬起。我们真的疯了!”
梁镇长叫梁文回,今年50多岁,早年曾担任重庆市忠县乡镇分管农业的副镇长。按照镇里的习惯,大家都叫他梁镇长。2015年,他的妻子王丽华在当地流转了60亩柑橘园。
重庆一直是柑橘种植的大市。在《重庆市柑橘产业“十三五”发展布局与重点任务》里,到2020年柑橘基地面积将达到330万亩,总产量将达到330万吨。在梁镇长居住的忠县,一个40万亩的“中国柑橘城”不久前刚刚落成。
种柑橘在当地其实并不新鲜。问题是到底要怎么干?在多数人看来,放弃除草剂,花数倍的时间进行人工除草、机械除草,简直是“傻子才做的事儿”。梁文回却打定主意,“我要种的柑橘绝不能危害人体健康”。
这一决定来自10多年前他听到的抱怨。那时,分管农业的他常常下村,总有农民反映,最近地里的鸟变少了好多。有人还向他痛诉,家里8只鸡在两个月里死光了。分析来分析去,梁文回觉得问题出在频繁使用的除草剂上。
为了保证橘子品质,梁文回和王丽华选了大雅、春见两个品种种植。他为此找了30多位柑橘专家、研究员,还有种植技术过硬的农民,来来回回磨了好几趟,确定了种植的技术。
眼下正是大雅橘子成熟的季节。驾车驶入永丰镇太阳村和东方村交界处,远远望去,“忠州草橘”几个大字就立在山巅。下面由砂土堆成的斜落坡地,既不板结也不积水,适合果树生长。
在老梁的橘园,每颗果子外都包着白色套袋;沿树冠滴水线一周的地面上挖了3个坑,填满了油饼做的肥料;果树的间隙还堆满了枯黄的杂草,等腐烂后做自然的草肥,杂草间还长出了不少蘑菇。
梁镇长说,夏天的时候,这一山的草疯长起来能有一人高,他曾不小心跌进草丛,心里觉得好笑,干脆把这些柑橘命名成草橘。
梁镇长的村子因为种柑橘曾是全县有名的富裕村,柑橘还曾出口到苏联。但要“回归传统”的,梁文回还是头一个。
梁镇长给果园立下了四大“敌人”:不准用化学除草剂,必须人工和机械除草;不准用化肥,全部使用自制的草肥和沼液;不准用化学农药,必要的话就用生物农药或物理防治;不准用添加剂,拿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和粮食喂猪,再用猪粪作为果树的肥料。他想要“回到千百年前草上之橘的样子”,让柑橘在最自然、最原始的状态下开花、结果。
如果用除草剂除草,60亩的果园一个管理周期只要5天,但按梁镇长的“土办法”,光是机械除草就必须耗上90天。一次,梁文回看到几个工人在公路和果园的交界处打除草剂,急忙冲上去阻止,还差点儿为此动起手来。这回交锋后,他连公路边的草也都自己除。
代替化学农药的,是符合欧盟农药残留标准的生物农药。这种农药易挥发,效果差,为了保护果树,他们决定手动除天牛(一种会危害木本植物的植食性昆虫——记者注)。2017年,果园里死了50多棵橘树,损失超过1万元。用化学农药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每年6月开始,梁镇长和工人们都要在果园里绕圈,摘下一些长得过小或者势头不好的柑橘。4个月里,这样的工作至少反复3次。这两天,王丽华和工人正忙着搬运菜籽枯肥到地里浸泡。为了保证果树的营养,他们在地上掏了20多个浸泡池,让果树有安放草肥的根据地。2017年,果园还养了3头猪,王丽华把谷物打碎、混合再煮熟用于喂猪,就是为了保证它们的粪便纯天然,给果树的营养无污染。
“草橘的综合投入差不多是普通柑橘的5倍以上。”梁镇长扒拉手指算了算,这60亩地日常就需要五六个工人,忙的时候,10个人从早到晚也干不完。
为了探索更专业的种植模式,梁镇长还办了一场专家座谈会。他请来了中国农科院柑橘研究所、西南大学植物保护学院生物农药团队、西南大学资源环境学院绿肥课题组的所长和专家,2017年的夏天下着大雨,这些人就在果园一把大型伸缩伞下讨论了整整3个小时。在专家的指导下,梁文回还参与了两项相关课题的研究。
果园里的大雅橘子成熟了。摘下一个拿在手里,果皮明亮干净,轻轻一剥就开。果肉颗粒晶莹饱满,放在嘴里有种恰到好处的甜,再吃感觉清凉有回味,果核也很少。但这些成熟的果子,大部分都被堆在了果园临时搭建的仓库里无人问津。
梁镇长不是头一回遭遇危机。2016年,梁文回第一次兴致勃勃地推销橘子,发现人们一听价钱扭头就走,直到春节,产出的1500多公斤的柑橘还“窝”在库房里,连卖带送只拿到1万多元。他不好意思说的是,他把所有积蓄加上社会融资一起砸进了果园的前期建设,一共花了80多万元。
今年,草橘的产量5万公斤。他算了算,每公斤16元才能保本,他把零售价定在了每公斤30元,团购价每公斤24元。他向2000多个微信好友和20多个微信群发送了草橘的消息,只得到寥寥几人的回复。
突然被推上了自我营销的道路,梁镇长显然还没做好准备。不久前,他专门跑去附近的旅游基地,拎着块牌子大声吆喝,但上千人的场子里为此停留的不过十几人。回到办公室他突然心灰意冷了,“整整两个小时大脑短路,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这位老镇长一开始的设想简单又宏大:自己先把传统种植从理论带向实践,之后带动全镇推行这种生态种植方式,有可能的话,还要改变整个柑橘种植的社会现状。但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老百姓通过品尝难以发现草橘背后的种植工夫,进而对价格产生怀疑。“现在很多农产品都自称是生态的、绿色的、有机的。而消费者已经无法辨识孰优孰劣了”。
梁镇长说,今年的5万公斤产出已经是60亩果园比较理想的状态。那些使用化肥的果园,因为肥力更足,同样的地最少也能产出7.5万公斤。他们还在探索全部杜绝复合肥,这意味着,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仅仅用天然的草肥,橘子产量可能还会降低。
其实,同样生态的种植模式也有成功者。那就是“褚橙”。“褚橙”成功的背后,有人脉资源的支持,也有团队在水、肥料、间伐、控梢、剪枝、病虫害防治、果农管理方面狠下功夫,在“褚橙”扬名前,褚时健默默地在果园奋斗了10年。梁镇长觉得,自己要走的路还有很远。
自从开始做草橘,身边的人就开始说他“疯了”。他把曾经开餐馆的妻子“拉下了水”,变成了果园的全职工;自己每个工作日的清晨、傍晚,加上周末,几乎天天都搭进了果园。
《重庆日报》记者彭瑜早年在乡镇工作,梁文回是他的老领导。在他的印象里,梁镇长快人快语,能办实事,有时候,为了工作还认真得近乎于“偏执”。种了草橘后,梁镇长一度不分白天、夜晚地打电话给他,不接就再发信息,信息也不回那就换个陌生号码继续打,连番“轰炸”其实只有一个主题:一定来他的果园看看。
这个自称“老古董”的镇长,为了让草橘真正“走出去”,还专门找到一位大学生学习如何使用微信,一对一地学了3天,现在他建群、发文章和朋友圈都很“溜”。
2017年,他组织了4个除草日活动,请来重庆市区、忠县及周边的网友见证人工除草,这些网友中包括作家、摄影爱好者、劳模,甚至保姆。这一年,有300多人前来参观,可橘子的销售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善。
“搞农业的都是疯子,没有及时的收益,这种折腾减损了本来的向往,探索就要遇到很大的挫折。”梁镇长叹气,“一开始,我认为是别人疯了,自己的理念才是正确的、超前的。但现在我承认其实是我疯了。大家平时说生态,现在生态不值钱。忠州草橘该怎样走下去?”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在承认我是疯子的时候,其实是对传统种植的一种呐喊,一种煎熬。”
这位“疯了”的镇长再三强调,“其实,我的方向没迷失,是一直受着折磨;我现在很迷茫,但从来没徘徊过。”
面对堆积成山的草橘,梁镇长的妻子吵着绝对不干了。可一有外人来果园学习,她脸上只有笑容,“我觉得草橘有价值,这个价值得慢慢看。”
梁文回的经历打动了彭瑜,他将“镇长疯了”的故事发表在了自己“记者进村”的微信公众号上,文末还附上了梁镇长的联系方式,目前的阅读量已经接近1万次。
有网友回复:“在市场化的高歌猛进中坚持良币驱逐劣币是一种执着、勇气和责任。梁镇长不容易,不光要点赞,我们也不能仅仅期待民间的觉醒。”一位有过农业经验的人评价:很理解,做一般的农业都很难,更何况还要在没有一定资金和精神的支持下做生态、环保的农业。
文章发表第二天,梁文回郑重地铺开纸,写满了一整页:今天我有些忙,文章发表后,加微信的31人,打电话11人,交流探讨的5起,出谋划策的4起,打气鼓励的11人……
萎靡劲儿仿佛一下子过去。尽管,今年的草橘还堆在临时仓库里,泛着橙黄的光,但梁镇长和妻子又准备投入新一年的种植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