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无法理解对宠物产生感情的人,直到我自己养了一只狗。
小狗最近生了场病,烧了两天,不断咳嗽,像被不断踩出尖叫的皮球。后来,它精疲力竭,只能绷住爪子,用尽全部力气挤压出一声咳,被后坐力推一个跟头。
我想让它好受一点,更换了5种狗粮和罐头,抱出了6条毛巾铺在全家各处方便它随时瘫倒。我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湿漉漉的黑眼睛盯着我,虚弱地抬起一只前爪搭在我腿上。
1.4万年前,一只4个月大的小狗也生病了。严重的犬瘟热在它的牙齿上留下了痕迹。它和一对男女合葬,是家庭一员。
那是晚更新世时代,长毛长牙的猛犸象还在地球上行走。冰河消退,火光闪现在蔓延的苔原和森林之中,人类正建立起自己的部族。
近百年来,不断有考古发现显示,那时的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伙伴。猫狗的遗骨出现在墓葬和城市遗址之中,明显被驯化了。
我们已经无法追溯:具体是何时,哪一条和狼群走散的小狼小心翼翼地走向了人类手中的食物,犹犹豫豫摇起了尾巴。我们只能从陶罐、洞穴和墓墙上的绘画中窥见它们穿梭在千万年前的人类世界里——狩猎放牧、看家护院。
在文明的开端,人类就善于借力。使用工具,驯化野兽,对抗自然和命运。
那只生病的小狗也是早期家养动物之一。1914年,一群建筑工人发现了深埋在历史深处的这一家。直到最近,科学家相信,埋藏在泥土里的小狗骨架传达出更多信息。
荷兰莱顿大学的考古学博士候选人、兽医吕克·杨森注意到小狗牙齿上的痕迹。他认为,受如此严重的疾病折磨,小狗依靠自己几乎无法存活。但最终被埋葬时,它已经7个月大了。显然,它的主人精心照料着它。
牙齿痕迹记录了首次发病和其后3次同样严重的病情反扑。杨森可以确定,这只不健康的小狗无法为家庭提供任何实用帮助。那么,这家人的坚持照顾和之后的合葬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可能是人类和狗情感连结最早的证据。”杨森说。他的研究结果发布在今年2月的《考古科学》。
我的狗是同事在报社门口捡的。它像只老鼠,大太阳底下怎么赶都不走,一副找媒体碰瓷儿的嘴脸。因为瘦小,得了个函数名“delta”,意为差值。谁知道这“姐姐”落户后不再楚楚可怜,它能吃能喝,一天8顿,光速膨胀。
它非常没用,跑快了左爪踩右爪,扒不住沙发摔一屁股墩儿,被扫地机器人撵得满屋逃窜。它戏非常多,常常假装被各种物体攻击,左躲右闪,然后在战胜了地板上的一截线头后洋洋得意地来要奖励。
它是枕头、脚靠,扭着屁股、晃着尾巴巡视的家庭警卫员。我写稿熬夜时它半梦半醒守在桌下,圆脑袋摇摇欲坠。我做家务它匍匐紧跟我的脚步,在每次我停下来时艰难翻起肥胖的身体露出软绵绵的肚皮,扭动求摸。无论我经历了怎样的一天,多讨厌自己,它总在我打开家门的一瞬间像一颗肉弹一样发射进我怀里,欣喜若狂,仿佛收获人间至宝。
经历了千万年的进化,我的小狗好像只剩下一种功能:爱。我的一举一动,天的阴晴雨雪,在它这里都只能揭示出一个答案:它爱我,我也爱它。
它的无用也是进化之神为了强化那唯一功能做的精心设计。我们人类已经不需要动物帮我们抵御自然的侵袭了。在这丰饶又安全的年代,我们需要被需要。
社交媒体上,养猫的“铲屎官”成了某种荣誉称号。我大学时最好的几个朋友毕业后都成了猫狗主人。我们对所有既有经验的幸福都怀有警惕心,比如一个铁饭碗,一个孩子,还有关于爱情的那些黏腻童话。在吐槽和焦虑的间隙,我们疯狂互发“撸猫吸狗”的图片视频。
我们都没办法像我们的猫猫狗狗那样去爱。它们在自然中无比脆弱,而我们在城市中同样脆弱,于是我和毛绒朋友相互依靠。
那具一半凋零的骨架10厘米长,它曾被结实的肌肉和柔软的皮毛覆盖。在1.4万年前的天空下,它或许曾安静地趴在干草上,耳朵不时竖起,察觉到远方的兽鸣和鼓声。或许有粗糙黝黑的大手和稚嫩的小手揉过它的脑袋。
我的小狗喜欢挨着我趴在沙发上。她的呼吸庄严而均匀,毛发随着身体的一起一伏轻颤,温暖、柔软,像大爆炸后余烬尚热的宇宙。她看起来什么都懂。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