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这些为自己的父母和祖辈做口述历史的人,我脑子里想的全是外公。在我电脑深处的一个文件夹里,安静地躺着那一年春节回家、“采访”外公的几段录音,时隔数年,我再一次打开它。
我上大学时曾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摞唐德刚的书,《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顾维钧回忆录》……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口述历史”这个词,当时想,大人物有历史,谁说普通人没有呢?
于是,我有了一个宏大的目标——把外公这经历了从抗日战争到改革开放的一生都写出来!但一放就是数年,至今也未成文。
关于家族的故事,我和很多人一样,只会在家庭聚会闲聊的只言片语中,偶得一些片段,前因后果往往模糊不清。所以,那天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外公面前,打开录音笔,一贯淡定的外公竟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说啥,我一问他一答。老人经历过太多事,可能都觉得是寻常。
外公名叫章关贤,84岁,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他6岁半上私塾,一共十几个学生,只有一个先生,先教百家姓。半年后,转入6年制小学,一个班只有8个学生,要学语文、算术、地理、历史。
那时候的书包就是一块土布,包上两本书,中间夹一支毛笔一锭墨一块小砚台——外公的一手小楷至今清秀。那时候的学生已经开始用铅笔,有的同学有德国铅笔,鸡牌,写出来比较浓,还不会断,同学们都看得眼热。
1947年,外公小学毕业,身为长子,没有条件再读初中,就在自家开的“章永盛花布米店”干活,烧饭记账都归他。店很小,本钱只有20石米(一石是150多斤,也就是3000斤米的本钱)。
小店卖土布,需要外公去乡下收。于是,他就随身背一根“六尺竿”,走在江南乡间的小路上,喊着“收布啊!收布啊!”乡人听到喊声,就会请外公到家里,先看布的质量,再讲价钱,讲好后拿出“六尺竿”量布,付钱。
16岁时,解放了,每户人家都住着几个解放军,也有两三个住在章家的店里,喊外公“小鬼小鬼”。“我很喜欢看他们吃饭,蹲在一个脸盆周围,里面是洋葱炒肉片,肉片都是肥肉,我到现在都很喜欢这道菜。”
那天讲到这里,家里来了客人,采访就中断了,之后又准备晚饭,历史就又变得断续。
“18岁,我一个人去杭州城里念东方会计学校,算盘打得蛮好。中国蚕丝公司来学校招工,就考算盘,五位数乘法,98989乘以89898,一个数字打在算盘上,另一个数字要记在心里。我考上了但是没去,没兴趣。”“毕业后,我又考上了萧山粮食局。现在人喜欢买新米,那时候人喜欢买陈米,有蛀虫都行,因为陈米涨性好,吃得饱。”
再后来的历史,我还没来得及问,一放数年。我只知道,外公又调去法院和公安局工作,为了查案走遍大江南北,曾在山东一待数月,有了爱吃大葱馒头的爱好。我还曾依稀听说外公的祖辈是从外地迁来于此,那就是另一段曲折的历史了。
魏祺说他喜欢上口述历史,最初是因为小时候看电视剧《大宅门》,原型是同仁堂,从一个家族的历史能看到当时的时代风云。后来,他又看了不少回忆录,但都是大人物的故事,很少有普通人。“事实上,一个普通家族的命运也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魏祺说。
外公的命运如何,我看到的是后半段,但这不妨碍我对他的青春的好奇,他也曾是少年,当我试图与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对话,就有了穿越时空的奇妙感觉。
还是得把口述历史做下去,这是你的家的故事,也是你的国的故事。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