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课堂上的奇妙时刻,大约是从刚果妹子比茹张口说中文开始的。
那是这所美国大学里第一堂“基本写作”课,课堂里乱哄哄的,老师在忙着跟学生建立联系,有人用中文悄悄在人堆里问道:“Smartphone是什么意思?”
“就是手机啊,手机!”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黑人女生迅速回答。我转过头,看见比茹很着急地举起自己的手机,指了又指。这时候我脑子里好像有轰轰的雷声滚过:好熟练的中文!
也不是我少见多怪。我们所在的城市,不是纽约,也不在加利福尼亚州,不是什么复合型人才趋之若鹜的国际大都市,只是一个传统保守的城市,坐落在美国文艺青年避之唯恐不及的南方圣经带。硅谷工程师有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不稀奇,纽约巨富培养下一代说汉语的能力也不值得惊讶,但是“圣经带”上可聚居着全美国最不喜欢跟外来人口打交道的“土锤”南方人民。而就在这个“南方首都”亚特兰大,我一次次遇到了会说中文的各国人。
最神奇的一回,我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看见有个白人男子坐在门廊上逗房东家的猫。他看见我就用中文打招呼说:“你好呀,我是最近新搬来这社区的,来跟毛打个招呼!”
“谁?”
“毛,这个,”他用手指指旁边说,“cat!”
小哥之前在上海工作了4年。他娴熟地发表了一篇以“上海是我最喜欢的城市”为主题的讲话后飘然远去,我呆若木鸡地一路目送。
另一回,也是在一堂全是国际生的英文课上,几个日本、韩国的同学突然聊起了“各个国家的打招呼方式”,课堂里突然一片此起彼伏的“你好”,“谢谢你”,“我爱你”,发音清晰,四声准确。我抬起头,确认了一下全班只有我一个中国人,然后看见全班唯一的意大利同学在一片欢快的聊天声中不知所措。
后来才知道,班上的韩国同学都在高中学过第二外语,要么是汉语,要么是日语。虽然大家学了几年也说不出个囫囵句子,但使用中文、日文单词夹杂着英语聊天的这种方法,也委实令人叫绝。
当然,最没想到的是,在亚特兰大还能遇到黑人妹子说中文。比茹中文说得熟练,因为她是在中国读的大学:“北京语言大学,你听说过吗?我在中国住了4年。”
在美国,每每都会碰上一些“现实的南墙”,让我意识到自己有许多想当然的知识背景其实并不真切。譬如说,我心里对“说中文的外国人”总有一种刻板印象,似乎他们就会是“喜爱中国文化”的(但是永远停留在浅薄的对学用筷子的喜爱上)、身上有着某种喜庆特质的,跟相声演员大山那样努力卷舌,像伊万卡·特朗普那样看到了中国崛起带来的机会而让下一代学英文……
然而真遇上了,才发现他们也就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人,因为求学,因为找工作,因为学校非得教……许多人未必能炫耀似的一篇篇背诵绕口令,也没啥对国际局势的大见解,就是日常遇到了,学一学;发现有意思的新知识,开心一下。
这么映衬着,免不了让我发觉自己先前那种“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一定有多奇特”的想象,是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故步自封了。原来“国际化”并不是一个晃晃就过去的口号,各国人民之间的交流已经挺普遍,谁跟谁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在这个并不以对外交流沟通出名的城市,也有大把的人了解中国。
这种现状会给游学海外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曾经有一回,我用英语问韩国同学李宝贝,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剧。
对方的回答字正腔圆:“三国。”她告诉我那是一部2010年拍摄的新版三国主题电视剧。
我只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无知:“我没看过,我不想看一群老头互相打架呢。”
下一回再见面,我和她接着聊到了:日本出过许多“三国演义”主题的漫画;日本出过许多三国题材的电子游戏;韩国人几乎个个都是“三国”粉,我的韩国同学自个儿就喜欢三国故事,她的老公是一个更热情的三国粉,看遍所有三国题材的剧,玩遍三国题材的游戏……
她甚至知道去年中国新拍了一部以“司马懿”为主题的电视剧,剧里面演曹操的人就是2010版《三国》里演刘备的!
总之,李宝贝同学必须得告诉我这一点:“你看,《三国》并不是一群老头打架的故事。”
另一回,实习老师在英语课上教学生“风水”,说这是一种通过改变家具布置促进身心健康的法子。我抱着“反对封建迷信”的理念在课堂上全程黑脸,倒是同一小组的巴西同学讨论得兴致勃勃:卧室里要不要挂镜子呢?住所里要不要保留喷泉或水池呢?风铃会不会影响‘气’呢?
我不由得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他们的迷思:“在中文里,‘风水’就是‘风’和‘水’,‘气’就是‘空气’的意思,所以有个风铃挂着当然觉得影响‘气’了,哪有你们讨论的这么神秘?”
“‘气’是有‘空气’的意思,但在这里,更多是一种‘生命能量’的意思。”实习老师走过来,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然后,她看了一眼我,嫣然一笑,突然换了一种语言:“嗨,我也说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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