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宫廷争斗,都离不开女人。她们是工具,是参与者,也是牺牲品。
比日本明治天皇小两岁的下田歌子,后来被人称为“宫中妖妇”。
她是尊皇派平尾镖的女儿,原名平尾鉐。明治时代,皇室后宫进行改革,士族女性也可像贵族女性一样当“女官”。于是,平尾鉐就入宫做了最低等的宫廷女侍——最低阶的第十五等女官。
和诸多宫廷戏不同的是,才貌出众、能文善歌的女侍,很快得到昭宪皇后的赏识,并得赐“歌子”之名,在宫内步步高升。
欣赏歌子的不只皇后一人,伊藤博文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个出众的女官。宫廷里,哪来纯粹的情谊和激赏?一个宫中女子,能和伊藤博文这样的政治老手往来周旋,绝非常人。
19岁入宫,21岁,歌子就被破例晋升为“权命妇”。当时,能陪在天皇、皇后身边的“命妇”与“权命妇”只有10名。一个出身士族的女子,在短短几年内青云直上,靠的绝不仅是才貌。
备受瞩目,当然也饱受争议。日本的人气作家林真理子的小说《明治宫女》,以这样的目录开篇:明治四十年·二月·二十三日,有多少人为其惊鸿一瞥而魂不守舍,被其玩于股掌之中。而伤害她的色魔亦不乏之其人……
宫廷秘闻从来都惹人注意,并且,很容易被拿来大做文章。在歌子离开宫廷十多年之后,日本的《平民新闻》以“妖妇下田歌子”为题,连载41期,披露歌子的私生活。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大隈中信等诸多元老级官员,在报纸上次第登场,文章说:“下田歌子是侵蚀众多平民女子虚荣心的化身,我们欲对她投下文字的炸弹,虐杀她的精神”。
如果仅仅以“色诱”让自己平步青云,下田歌子不会在历史中留下一笔,至多成为让人津津乐道的“野史”人物。如果说她有“野心”的话,也不只是在宫中争个高位——实际上,歌子只在宫中待了七八年,就因结婚而辞职。
歌子嫁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孤浪剑客,酗酒、耍酒疯,结婚时可能已经患有胃癌。这是一场绝不般配的婚姻,没人知道歌子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不幸的婚姻只维持了5年,便以丈夫的去世而告终。
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歌子以依靠。丈夫患病,家境贫寒,在伊藤博文等官员的帮助下,歌子开了一所女子学校,贴补家用。而正是这所学校,成为歌子“名留青史”的开端。
这是一所“新娘学校”。因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得名为“桃夭女塾”。这座私塾,开启了歌子的日本女子教育之路。众多的公爵伯爵侯爵子爵夫人,都是她的学生,最拿手的课程是讲授《源氏物语》——紫式部的这部描写宫廷生活的著作,成为众多夫人们的人生必修课。
此时,明治宫廷也开始筹办贵族女子学校,昭宪皇后遣人来请歌子,被她以丈夫病重为由婉拒。在丈夫去世后,歌子以高薪就职贵族女子学校。学校当时由伊藤博文管辖,“自此之后,歌子和宫廷政治家之间的八卦丑闻,逐渐流传于街头巷尾”。
故事并没有就此终结。飞短流长里,紫式部的传人成为“葡萄茶式部”鼻祖——贵族女子学校的开学典礼上,歌子让女学生穿裙裤和西洋鞋子。上半身穿传统和服、下半身穿葡萄茶色裙裤和西洋鞋,接受高等教育的女学生,由此被称为“葡萄茶式部”。
女子教育却不是和服变洋装那般简单。歌子成为两位皇族公主的老师,她出国考察西方国家的贵族女子教育,进而建立“为皇室、为国家”的教育理念。贵族教育随后贫民化,大众妇女启蒙运动付诸实施,帝国妇女协会创建,以提高新时代日本妇人教养和自觉为目标。
下田歌子以培养适应国家发展需要的“完美的妇女”,为女子教育的根本目的。在广为流传的《家政学》里,她一再强调:妇女“如果能够管理好家务经济,那就足以成为相夫教子,富国明世的基础”。于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里,歌子“为日本培养贤妻良母”,“为国家培养完美的女人”。
我对日本的历史知之甚少,严格意义上,茂吕美耶的两部作品《明治——含苞待放的新时代、新女性》《大正——百花盛放的新思维、奇女子》也不是史学著作。它们只是一个女子眼里的朝代生活片断,以及女性故事。
明治时代,是日本走向现代国家的开始,茂吕美耶的作品不在于解读一系列的政治变革和社会变化,而在于通过女性的视角,通过那个时代的女性故事,来窥视历史的进程和片断。
这些女性,有教育者、医生、画家、诗人、女优,也有贵妇。她们的往事里,映射着一个时代的影子,也是历史中经常被一笔带过,却鲜活灵动的章节。茂吕美耶的叙事,更像茶余饭后的“闲言”,虽然支撑不起历史的宏大叙事,却让它不那么枯燥无味。
我之所以选择下田歌子的故事,是因为教育让女性走向新时代。而女性的独立之路,还远没有结束。人们在谈及伊藤博文时,宫廷秘闻只是“佐料”,不能和其“业绩”相提并论。而隐私和丑闻,伴随下田歌子一生,在她的成就中,这些东西不容忽视。其实,至今,绯闻对男人都可以忽略不计;对女人,却是致命伤害。
一个曾经的“宫廷妖妇”,开启了日本女性教育的先河,是不是件很滑稽的事?显然,完美女人一定是贤妻良母,而一个有野心、挑战规则、自由的女性,多半会惊世骇俗,在过去是“妖妇”,现在很可能就是“女权”。
为什么两个极端之间,不能有一个正常平衡公允的选项?
妖妇和女杰,隔着遥远的距离,女性独立一直走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它不是在二者之间选边站,也不是女强人对贤妻良母的声讨,而是平等的机会,自由的选择,人格的尊重,客观的评判。